古意
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
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
作赋凌屈原,读书夸左史。
数从明月宴,或侍朝云祀。
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
歌舞未终曲,风尘暗天起。
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
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
璧入邯郸宫,剑去襄城水。
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
悯悯思旧都,恻恻怀君子。
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
这首诗托名《古意》,其实是颜之推追念故国、自伤身世的咏怀之作,其字里行间,处处浸染着浓厚的现实感情色彩,绝无就题敷衍的泛声浮响。据《梁书》、《北齐书》、《北史》等记载,颜之推少时入南朝梁湘东王萧绎府,颇被称赏,为左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及侯景叛乱平定后,萧绎即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时在大宝三年(552年),乃以颜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然仅三年左右,便被西魏军攻陷江陵,萧绎也身死国灭,颜之推只好间关北渡,颇历艰险,而投奔齐,先得授中书舍人,因细故未过,寻除黄门侍郎,再任平原太守。南臣北仕,本来就易为时人轻贱,他又是“聪颖机悟,博识有辩才,应对闲明,处事勤敏”的才子循吏,为朝廷所厚遇恩接,自然要引起一些勋要的忌恨猜疑, “常欲害之”,幸亏其适时见机,妥善应断,始得免祸。这样的处境使他心怀惴栗,良多感慨,一方面回想起在南朝的君臣遇合,痛惜故国的沦丧;另方面喟叹羁旅异乡的不得志,以致明珠宝玉蒙尘,难得见重于世, 《古意》诗二首就分别叙写了他的复杂心情。至于咏叹现实却偏偏假借旧史而题名《古意》者,是出于谨慎,恐怕得罪新朝而致祸,当然也有文人托古喻今的习惯性因素在内。此处录入的是第一首。
全诗约略可分为三大段,下面分别讲析。从开首到“泛江采绿芷”共十句,是为第一段,它追述昔年以才学富瞻蒙萧绎见识擢拔,出入侍从,朝夕游宴,乐无逾此。 “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当是记实之语,史传称“之推早传家业,年十二,值绎自讲庄、老,便预门徒,虚谈非其所好,还习《礼传》。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按,西府又称西台,指江陵,见《资治通鉴》卷一四四胡三省注。此谓萧绎湘东王府)所称。绎以为其国左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颜之推《观我生赋》里也说: “方幕府之事殷,谬见择于人群;未成冠而登仕,才解履以从军”,均可参见。诗句中“诗书”即《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 “弹冠仕”,语本《汉书·王吉传》: “王阳在位,贡公弹冠”,颜师古注: “弹冠者,且入仕也”,是说弹除冠上的尘埃,准备出来做官了;又《汉书·萧望之传》: “子育,少与陈咸、朱博为友,著闻当世。往者有王阳、贡公,故长安语曰: ‘萧、朱结授,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所以颜之推引来喻比得萧绎赏识授官。下面的“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便直接叙明了。 “楚王”,即指梁元帝萧绎,因其建都江陵,本古楚国属地,故以楚王代之,全诗亦多用楚事比梁。“章华”,春秋时楚灵王筑台名,此指萧绎宫廷。第五、六句“作赋凌屈原,读书夸左史”,与《古意》之二: “宝珠出东国,美玉产南荆”用意相似,系颜之推自负文才华艳、学识渊博语,正可供印证他《颜氏家训·序致》“虽读礼传,微爱属文”的叙述。 “左史”,春秋时楚国的史官倚相, 《左传》昭公十二年谓其“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博学多识。第一段最后的“数从明月宴,或侍朝云祀;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四句,不同于前面质直的叙述方式,虽也是追记游玩宴乐的往事,但敷色雅丽,绘景华美,注意捕捉富有江南地域特征的物象,使之别具一种清奇柔曼的韵味。 “明月”,系指萧绎在江陵建造的明月楼,萧绎《谢赐弹棋局启》云: “徘徊之势,方希明月之楼”,又《渚宫旧事》载: “湘东王于子城中造湘东苑,穿池构山,长数百丈。……山北有临风亭、明月楼,颜之推诗云: ‘屡陪明月宴’,并将军扈熙所造。”从上述可约略想象其规模。“朝云祀”,宋玉《高唐赋》: “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神女也,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此处则用以喻比萧梁乐宴歌舞之盛丽,以引出下文“摘紫芝” “采绿芷”诸语,可见游兴之高、游踪之广,凡山川泽国,皆随意所至。当然,这里也不过设为形容,以增添迷丽的情调而已,不必务为指实。
第二段从第十一句的“歌舞未终曲”到第十八句的“剑去襄城水”,记叙了萧梁的覆亡过程。歌乐尚未“终曲”, “风尘”竟已暗天连起,可见繁华倏忽,冰山难持。这两句承上启下,系一篇之转捩,看似简单,实际上涵纳着无限的悲慨与多少难言的哀思。以后“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璧入邯郸宫,剑去襄城水”六句一气贯注,辐辏直下,备述萧梁王朝为北兵所攻,地失国丧,宗社沦夷,宫室宝藏四散,昔日盛况翻成满目荒凉,教人不堪回首。按, 《淮南子·泰族训》: “阖闾伐楚,破九龙之钟”,高诱注, “楚为九龙之以悬钟也”,又《战国策·楚策》:“横合,则楚割地以事秦”,为诗中“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语所本,喻指西魏兵破梁事。 “狐兔”两句则谓江陵陷后的残败景象,即《观我生赋》“讫变朝而易市”的形象写照。 “璧入邯郸宫”,见《史记·蔺相如列传》: “赵惠文时,得楚和氏璧”, “剑去襄城水”,事载《太平御览》引《豫章记》: “吴未亡,恒有紫气见于斗牛之间,……及平,此气愈明。张华闻雷孔章妙达纬象,乃要宿,屏人,问天文将来吉凶。孔章曰: ‘无他,唯牛斗之间有异气,是宝物之精,上彻于天耳。’……张遂以孔章为丰城令。至县移狱,掘深二丈,得玉匣长八九尺,开之得二剑,一龙渊,二即太阿,其夕,牛斗之气不复见。孔章乃留其一,匣龙渊而进之。剑至,张公于密室发之,光焰韡韡,焕若电发。后张遇害,此剑飞入襄城水中。”诗中以璧玉宝剑喻称梁室珍物亡失。
第三段从第十九句到结尾,共六句,抒写了今日悲悼痛悔的心情,往复缠绵,纯从胸臆间涌出,不暇修饰而自能酸楚动人。 “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也就是《观我生赋》里“小臣耻其独死,实有愧于胡颜”的同义语,对未能殉难梁室而忍辱偷生的行径表示忏悔,自责有负为臣之道,因之更怀念故都旧君, “悯悯”殷忧, “恻恻”痛心,实皆情不由己。 “旧都”,指江陵; “君子”,即梁元帝萧绎。看来, “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只能以哀伤而终老了。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一书中,曾说过: “见危授命”。(《勉学》)“生不可惜”(《养生》)的话,强调“不屈二姓,夷、齐之节”(《文章》),正好同诗中所表现的认识相契合,可见其坚贞忠直。但社会事物总是复杂的,往往受到多方面环境人事因素的制约,这就需要作全面客观的审察观照,才有可能予以较准确的把握。倘若综观颜之推的整个人生历程,便会发现许多与上述表白相互矛盾的地方。他一生历仕梁、北齐、北周、隋四朝、职位显达,恰如其自诩的:“予一生而三化”(《观我生赋》),这样的向背反复、随利变迁,“自取身荣,不存国计”(姚思廉《陈书·后主纪》),又如何对后世的悠悠清议?尽管他辩解说: “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文章》),但在问题的实质上,还是那“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勉学》)的利己主张,所以,一时怀旧愧憾情绪的萌发并未能影响、变易其个人利害关系的精细考虑。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今人不必苛求于古人,况且那种矢忠戮命于一家一姓的封建愚昧亦无甚价值,不须再啧啧称道,我们仅仅是要弄清事实真相。这是“朝市迁革”、兵连祸结的时代悲剧,也是士大夫生当乱世,惧年命朝露而唯求自保的个人悲剧。
清沈德潜《古诗源》称颜之推此作“直述中怀,转见古质”,近人张玉穀《古诗赏析》则评为, “篇中对偶虽多,而不涉纤巧,允称杰构。”确实,在结构上它前昔后今,设为对比,而中间以史事的描述作转折,自然就关合上下,一体贯通,其间的因果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