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洛阳伽蓝记》三则》鉴赏

古文·《洛阳伽蓝记》三则

杨衒之

景林寺

景林寺,在开阳门内御道东(1)。讲殿叠起,房庑连(2),丹槛炫日,绣桷迎风(3),实为胜地(4)

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5),内置祗洹精舍(6),形制虽小,巧构难加(7)。禅阁虚静(8),隐室凝邃(9)。嘉树夹牖(10),芳杜匝阶(11)。虽云朝市(12),想同岩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数息(13)

有石铭一所(14),国子博士卢白头为其文(15)。白头,一字景裕,范阳人也(16)。性爱恬静,丘园放遨(17)。学极六经(18),说通百氏(19)。普泰初(20),起家为国子博士。虽在朱门,以注述为事(21)。注《周易》,行之于世也。

高阳王寺

高阳王寺,高阳王雍之宅也(22)。在津阳门外三里(23),御道西。雍为尔朱荣所害也(24)。舍宅以为寺。

正光中(25),雍为丞相。给舆、羽葆(26)、鼓吹(27),虎贲(28)、班剑(29)百人。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30),白殿丹槛,窈窕连亘(31),飞檐反宇,轇轕周通(32),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33),罗衣从风(34)。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则鸣驺御道(35),文物成行(36),铙吹响发(37),笳声哀转; 入则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38),连宵尽日。其竹林鱼池,侔(39)于禁苑(40),芳草如积,珍木连阴(41)。雍嗜口味,厚自奉养,一日必以数万钱为限(42),海陆珍羞,方丈于前(43)。陈留侯李崇谓人曰: “高阳一日,敌我千日(44)。”崇为尚书令仪同三司(45),亦富倾天下,僮仆千人。……

雍薨后(46),诸妓悉令入道(47),或有嫁者。美人徐月华善弹箜篌(48),能为《明妃出塞》之曲歌(49),闻者莫不动容。永安中,与卫将军原士康为侧室(50)。宅近青阳门(51)。徐鼓箜篌而歌(52),哀声入云,行路听者(53),俄而成市(54)。徐常语士康曰(55): “王有二美姬,一名脩容,一名艳姿,并峨眉皓齿,洁貌倾城(56) 。脩容亦能为《绿水歌》,艳姿善《火凤舞》,并爱倾后室(57),宠冠诸姬。”士康闻此,遂常令徐歌《绿水》《火凤》之曲焉。

白马寺

白马寺,汉明帝所立也,佛入中国之始(58)。寺在西阳门外三里(59),御道南。帝梦金神,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金神号曰佛。遣使向西域求之,乃得经像焉(60)。时白马负来,因以为名。

明帝崩,起祇洹于陵上(61)。自此以后,百姓冢上(62),或作浮图焉(63) 。寺上经函至今犹存(64),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时放光明; 耀于堂宇。是以道俗(65)礼敬之,如仰真容(66)

浮屠前,奈林(67)、蒲萄(68)异于余处(69),枝叶繁衍(70),子实甚大。奈林实重七斤,蒲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71),冠于中京(72)。帝至熟时,常诣取之。或复赐宫人。宫人得之,转饷亲戚,以为奇味。得者不敢辄食(73),乃历数家(74)。京师语曰: “白马甜榴(75),一实直牛(76)。”

〔注释〕 (1)开阳门: 当时洛阳城东南的城门。御道: 帝王所行的道路。(2)讲殿: 经堂。庑: 殿堂前两边的厢房。连属(zhu): 相连。(3)丹槛: 朱漆的栏杆。炫日: 照耀在日光之下。桷: 椽木。(4)胜地:名胜之地。(5)禅房: 僧人坐禅的房屋。(6)祇(qi)洹(yuan)精舍: 指禅房中修习佛法之所。(7)巧构: 精巧的构制。难加: 难以比它更精巧之意。(8)禅阁: 僧人静修之地。(9)隐室: 僧人静修之地。凝邃: 严整而幽深。(10)嘉: 美好的。牖:窗户。(11)杜: 杜若,芳草名。匝: 环绕。(12)朝市: 朝廷所在的城市。(13)静行: 静修。绳坐:在绳床上打坐。服: 吃。结跏(jia):盘膝而坐。数(shu): 动词“数着”。息:呼吸。(14)石铭: 铭文的石刻。所: 座。(15)国子: 太学,当时最高的学府。博士: 官名。(16)范阳: 今河北省涿县。(17)丘园: 山丘、园林。放遨: 放浪遨游。(18)极: 穷究。六经:指《》《书》《易》《礼》《乐》《春秋》。(19)百氏:诸子百家。(20)普泰: 北魏节闵帝年号。普泰初: 指公元531年。(21)在朱门: 意谓做高官。注: 著。(22)高阳王雍: 元雍,北魏献文帝第四子,封高阳王。(23)津阳门: 当时洛阳的西南城门。(24)尔朱荣: 北魏的权臣。(25)正光: 北魏孝明帝年号。(26)羽葆: 华盖。(27)鼓吹:指乐队。(28)虎贲: 仪仗队。(29)班剑:带剑从行者。(30)匹: 比。(31)窈窕:幽深的样子。连亘: 连绵不绝。(32)反: 向上翻起。 宇: 屋檐。轕(jiao ge): 关连。 (33)隋珠: 隋侯珠,指名贵的珠玉。(34)从风: 随风。(35)鸣驺: 开道。(36)文物:仪仗队。(37)铙吹: 鼓乐。(38)迭: 轮换。(39)侔: 比。(40)禁苑:皇家园林。(41)阴: 树荫。(42)限: 限度。(43)羞: 肴馔。方丈:一丈见方。(44)敌: 相当于。(45)尚书令: 官名。仪同三司:仪制同于三司即司徒、司马、司空。魏晋以后,将军之开府置官属者称开府仪同三司。后遂成为一种官名。(46)薨(hong): 古代侯王死,叫薨。(47)入道:做尼姑。(48)箜篌: 乐器名。(49)明妃: 王昭君。(50)永安: 北魏孝庄帝年号(528—530)。卫将军:官名。侧室: 妾。(51)青阳门: 当时洛阳东南门。(52)鼓: 弹。(53)行路:走路人。(54)俄而: 一会儿。市:集市。(55)常: 曾经。(56)洁貌: 极美的容貌。(57)后室:姬妾住处。(58)佛: 佛教。(59)西阳门: 当时洛阳城西南第二道城门。(60)经像:佛经佛像。(61)陵: 指汉明帝之陵。(62)冢(zhong):坟。(63)浮图:浮屠,佛塔。(64)经函:装佛经的木匣。(65)道俗: 僧人和普通人。(66)真容: 佛的相貌。(67)柰(nai): 柰树林。(68)蒲萄: 葡萄。(69)余处: 其它地方。(70)繁衍: 茂盛。(71)殊: 特别。(72)中京: 洛阳。(73)辄: 即时。(74)乃: 竟。(75)榴: 以石榴为柰属。(76)实: 果实。直牛: 相当于一头牛的价值。

〔《景林寺》鉴赏〕文章先总写景林寺实为伽蓝胜地。“在开阳门内御道东”,交代景林寺的地理位置,位于城内又非市中心,因而才有下文的“虽云朝市,想同岩谷”。这是写坐落适宜,可为一胜。接着,仰视而见“讲殿叠起” ,纵目而望“房庑连属”。这里从上下纵横两个方面突现了整个建筑群的雄伟气魄,此可为二胜。“丹槛炫日,绣桷迎风”,从色彩与雕饰两个角度着墨,以阳光和微风二物相衬,以显示其精巧与华丽,此可为三胜。正因为景林寺如此幽静、雄伟、精巧、华丽,所以,作者用“实为胜地”四个字作为总的评语,显得十分妥帖。如果说,开头一段,作者通过大全景式的粗笔勾勒,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总体印象的话,那么,下面一段文字,则是解剖麻雀似的精雕细刻。作者着意描绘了寺中的一个西园。“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前两句写园之色,后两句写园之声。写色,突出果实的“多”和“奇”。一个“奇”字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有奇果必有奇花,有奇花必有奇树,因而,枝叶之郁郁青青,花朵之五彩缤纷,也就可想而知。写声,其目的乃在以闹显静,用鸟鸣蝉噪衬托园子的幽静,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妙境。更有“相续”二字,进一步表明了这种幽静的环境气氛四季常驻。作者接着写了禅房、禅阁和隐室,这些正是寺中之园特有的建筑。它们“形制虽小”,却“巧构难加”,又被掩映在“嘉树” “芳杜”丛中,更显得 “虚静”、“凝邃”。因此,虽位于朝市之内,却有“想同岩谷”之感。在这“岩谷”之内,绳坐着“静行之僧” ,他们“餐风服道,结跏数息”。很明显,这里不仅在写僧人,而且还在写寺院。静行之僧与幽静之寺是分不开的。小小的一个西园,既有奇花异果、嘉木芳草、春鸟秋蝉等美丽的自然景物,又有祇洹精舍、禅阁隐室等精巧的人工建筑,还有餐风服道的静行僧人。这是一个多么幽美的所在! 景林寺中何止一园,然而,读了上面一段已全局在握,再观此一园,景林寺便了然于胸,作者又何须再写?于是,最后一段,作者掉转笔锋,记寺内石铭及其作者。这古朴的石铭为伽蓝胜地增添了另一番雅致,而铭文作者卢白头也正是为这胜地作铭的合适的人选。他学识渊博,“学极六经,说通百氏”,且“注《周易》,行之于世”,又信奉佛老,“性爱恬静”,放遨丘园。一个“恬静”的文人,为住着“静行”僧人的“虚静”的景林寺作铭文,这真是天作地合。综观全文,作者善于从宏观与微观、横向与纵向等不同的角度去把握描写对象,把面上的勾勒与典型的解剖结合起来。因而,能够有效地运用简短的篇幅来再现景林寺的风貌。

文章的结构和语言也足以代表《洛阳伽蓝记》的主要特色。结构“雍容自在,举体朗润”(钱钟书: 《管锥篇·全北齐文卷三》)。作者用“胜地”二字总领全文,以一个“静”字贯串全篇,再加上详略得当,呼应有方,因而全文脉络清晰,具有园林艺术的整体美与建筑美。语言运用上,文辞华艳,却又不堆砌词藻;多用骈句,却又没有令人生厌的废话;清新秀逸,节奏谐畅。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称赞说: “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相肩随。”

《洛阳伽蓝记》并不是普通的游记,《景林寺》也并非以再现景林风貌为目的。联系杨衒之的自序来看,本书写于东魏武定五年(547),重览洛阳之时。其时,经尔朱荣、高欢两次骚扰,呈现在作者眼前的是: “城廓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 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于是作者油然而生“麦秀之感”、“黍离之悲”。本书正是一部吊古伤今之作。可想而知,象景林寺这样的伽蓝胜地,到作者重览之时,也已非昔日风光。也许,嘉树芳杜已让位于蒿艾荆棘,禅阁隐室已成了兽穴鸟巢。作者面对衰败荒凉的景象,追忆幽静华美的寺院,抚今思昔,感时伤世,其心情自然是十分沉痛的。然而,在他的笔下的景林寺却是这样的幽静、美好,这样的令人向往,字里行间分明流露出一种对旧日盛况的低徊的怀念之情。同时,透过景林寺,我们也看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建筑艺术上表现出来的伟大力量和卓越智慧,看到了北魏统治阶级在宗教迷信上是何等的不恤民力。

〔《高阳王寺》鉴赏〕毛晋绿君亭本《洛阳伽蓝记·跋》里说: “铺扬佛宇,而因及人文。著撰园林歌舞鬼神奇怪兴亡之异,以寓其褒贬,又非徒以记伽蓝已也。” 《高阳王寺》正是这样的杰出篇章。文章不象《景林寺》那样就寺写寺,而是因寺及人,以记人为主,生动地记叙和有力地鞭笞了高阳王的奢侈享乐,形象地揭露了北魏统治者的荒淫误国。文章开篇就因寺及人。“高阳王寺,高阳王雍之宅也。在津阳门外三里,御道西。雍为尔朱荣所害也。舍宅以为寺。”短短几句话交代了寺的位置、寺的前身,以及高阳王宅第变为佛寺的原因。把全文的着眼点、读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高阳王身上。接下来,作者索性将寺置于一旁而不顾,集中揭露高阳王元雍的奢侈荒淫。作者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通过记叙元雍的生活加以直接揭露,另一方面通过对元雍的歌妓徐月华的描绘来间接揭露。文章由此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在前一部分里,作者先总叙元雍的声威、权势和豪富。“正光中,雍为丞相。给舆、羽葆、鼓吹、虎贲、班剑百人。贵极人臣,富兼山海。”这一段文字与《魏书》所载事实完全相符。从一个“给”字可以看出,元雍借以耀武扬威的宝车、华盖、乐队都是来自皇帝的赏赐。有皇帝当后台老板,他贵极人臣,富兼山海,也就毫不奇怪了。然后,作者从居、行、游、食几个方面,分述元雍的奢侈生活。“居止第宅,匹于帝宫,白殿丹槛,窈窕连亘,飞檐反宇,轇轕周通,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这是写“居”。不仅第宅色彩斑斓,精美壮观,可与帝宫争雄竞胜,而且有穿着华艳、装饰讲究、人数众多的僮仆和妓女朝夕相伴。作者纵观历史,不禁惊叹道: “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次写出入之行: “出则鸣驺御道,文物成行,饶吹响发,笳声哀转。”在御道上,乘着御赐的宝车,御赐羽葆交相辉映,皇家鼓乐队笙鼓齐鸣,再加上一呼百应的吆喝,浩浩荡荡的随从,这是何等威风的场面。在家里时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宵尽日。” “迭”、“连”、“尽”三个字连用,把元雍寻欢作乐、忘乎所以、腐朽荒淫的无耻面目,揭露得淋漓尽致。接着,写供元雍游乐的家庭园林: “其竹林鱼池,侔于禁苑,芳草如积,珍木连阴。”上文写第宅“匹于帝宫” ,这里写园林“侔于禁苑”,再一次把高阳王与皇帝相比,不仅突出地表现了元雍的穷奢极侈,而且暴露了他的肆无忌惮。“雍嗜口味,厚自奉养,一日必以数万钱为限,海陆珍羞,方丈于前。”纵侈无度,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连一个“富倾天下,僮仆千人”的同朝高官也自叹不如: “高阳一日,敌我千日。”

在后一部分里,作者着力描绘了美人徐月华。徐月华原是元雍的五百乐妓之一,雍死后,嫁给一名将军为侧室。徐月华弹奏箜篌,技艺高超,“闻者莫不动容”,而且歌喉动听,兼能“鼓箜篌而歌”,“哀声入云,行路听者,俄而成市。”不难看出,作者写徐月华是为了进一步突出修容、艳姿,写徐月华、修容、艳姿,又是为了揭露元雍的荒淫好色。高阳王元雍身居丞相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应以万民为本,以社稷为重,可是,他却如此醉生梦死,荒淫无度,挥霍奢侈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实在是令人发指。然而,元雍祸国殃民的所作所为,竟还得到皇帝的纵容、赏赐。这就不得不使人们把北魏的覆亡与统治集团的奢侈荒淫联系在一起。作者虽口不加臧否,而褒贬之义自明。在客观的叙述之中暗寓着讽刺,在一幅幅亡国君臣的享乐图中寄寓着强烈的愤懑。如果说,在《景林寺》中,杨衒之寄托的是对旧日美好事物的留恋之情的话,那么,在《高阳王寺》中,作者则是在深入发掘昔日美好事物失去的原因。

本文在写作方法上,广泛运用了对比衬托的手法。作者多次把高阳王分别与皇帝相比,与汉、晋以来的诸王相比,与同时的权贵相比,通过这种多层次、多角度、高起点的对比,更加鲜明地表现了元雍的豪富和奢侈。特别是把他与汉、晋以来的诸王相比,指出他的豪侈是史无前例的,这也就暗示了这个王朝的腐败也是前所未有的,覆亡也必然是不可避免的。作者对徐月华的技艺的描写也是值得称道的。作者并不直接描绘徐月华弹奏箜篌的指法、神态,也不直接描绘她的琴音、歌声,而是写“闻者莫不动容” ,“行路听者,俄而成市”,通过听众的反映来突出徐月华歌喉的动人,琴声的美妙。这种从对面落笔的手法,由汉乐府民歌中人物的外貌描写借鉴发展而来,又为唐诗中的音乐描写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白马寺》鉴赏〕《洛阳伽蓝记》中,《景林寺》因写景而闻名,《高阳王寺》以记人见长,《白马寺》则凸现了另一特色: “采摭繁富,亦足以广异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文章广采异闻,从白马寺得名的缘由,说到信奉佛教的风气,又说到洛阳风物,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作者扣住“奇”字落笔,先从神奇的梦说起。“白马寺,汉明帝所立也,佛入中国之始。”开头这一句,指出白马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它是中国第一寺,而且由皇帝亲立。地位之尊,显而易见。白马寺由汉明帝一梦而起,已属神奇。更为离奇的是,寺上经函竟然时时放出一种神奇的光,而且“耀于堂宇”,于是那些信徒们奉若神明,“礼敬之”,“如仰真容”。其信佛之风,自然愈演愈烈。据史载,到北魏延昌中(512—515)“天下州郡僧尼寺积有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所”(《魏书·释老志》)。白马寺为天下第一寺,这寺的来历,寺中的经函都带有神奇色彩,因而,白马寺更为天下奇寺。既为奇寺也就无奇不有,连寺中浮屠前的柰林、葡萄也“异于余处”。因此,被列为宫中贡品,虔诚的佛教徒们更是奉为神品。皇帝“或复赐宫人。宫人得之,转饷亲戚,以为奇味。得者不敢辄食,乃历数家。”可见其地位是何等出奇的尊贵,得到它是何等出奇的困难,获得者又是何等的荣耀。其实,果实比别处大些,本不足以为奇,只因长在北魏信佛之风炽烈之时,天下第一寺之前,因而,被佛教徒们奉为奇果。正是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遂为天下奇闻,如此而已。作者信笔写来,文章看似松散,段与段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其实,全文都由汉明帝一梦引起。有奇梦才有奇寺;有寺宇、有经书、有佛像,才有信佛之风气; 有信徒、有信佛之风,才有奇光、奇果之说。反过来,奇函奇果又进一步为奇寺增添了神奇色彩。文章这样写也是为主旨服务的。文章的主旨乃在借广采异闻,寄托排佛之意。作者曾“上书述释教虚诞,有为徒费,……又佛言有为虚妄,皆是妄想。”(《广弘明集·高识传》)本文中奇闻的虚诞,已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而这些可笑的虚诞又由皇上引起。作者讥讽的矛头直指崇佛之风的风源——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因此,全文形虽散而神却不散。

借用并发展了“搜奇记异”的志怪小说笔法,这是本文最大的艺术特色。本篇所记几乎全是传说异闻,然而,这些传说异闻又虚实相杂,真假相混。明帝奇梦,虚多实少。遣使求佛,白马负经却有据可查。明帝陵上祇洹与百姓冢上的浮图,还有白马寺前的奇果,这些都是事实,而经函放光,则纯属子虚乌有。作者一方面以小说笔法记比较接近真实的传说,使它进一步虚化,以增强它的神秘感; 一方面又用史传笔法记完全虚妄的传说,加强它的真实感。明帝奇梦,据《水经·谷水注》里说: “昔汉明帝梦见大人,金色,项佩白光,以问群臣。或对曰: 西方有神名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始以榆��盛经,白马负图, 表之中夏, 故以白马为寺名。” 《理惑论》、《高僧传》、《魏书》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本是中外文化交流的必然结果,把它归结为皇帝的南柯一梦,实在是不可确信的传说。而《水经注》中并没有说汉明帝梦见的就是佛,而是说有大臣怀疑可能是佛,这还与事实比较接近,有一定的可信性。这里作者把群臣圆梦一节略去,直接指出明帝梦中“金神号曰佛”。这就把明帝的梦与佛教的传入都更加神秘化了。至于经函放光,耀于堂宇,可能是虔诚的信徒们因寺庙里香火鼎盛、眼光缭乱所引起的错觉。然而,作者却煞有介事,说“至今犹存”,令人不能不信。这样,文章真幻交织,虚实相生,既具有真实感,又具有神秘感,也就更具有吸引力和感染力。用小说笔法处理史书的材料,用史传笔法处理小说的题材,这为唐传奇的出现做了准备,反映了汉魏六朝小说向唐人小说过渡的印迹。我们甚至可以把本文当作一篇志怪小说来读,而《高阳王寺》又何尝不是一篇《世说新语》式的志人小说? 因此,这样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洛阳伽蓝记》一书单在中国小说史上就应该有它一个重要的地位。” (范祥雍: 《洛阳伽蓝记校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