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戴文进传
毛先舒
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1)。进,字文进,钱唐人也(2)。
宣宗喜绘事(3),御制天纵(4)。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5),皆有名。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画,进进《秋江独钓图》(6),画人红袍垂钓水次(7)。画惟红不易著(8),进独得古法之妙。宣宗阅之。廷循从旁跪曰:“进画极佳,但赤是朝廷品服(9),奈何著此钓鱼(10)! ”宣宗颔之(11),遂麾去余幅不视(12)。故进住宗师,颇穷乏。
先是,进,锻工也(13),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14),直倍常工(15)。进亦自得,以为人且宝贵传之(16)。一日,于市见熔金者,观之,即进所造,抚然自失(17)。归语人曰:“吾瘁吾心力为此(18),岂徒得糈(19)?意将托此不朽吾名耳(20)。今人烁吾所造亡所爱(21),此技不足为也。将安托吾指而后可(22)?”人曰: “子巧托诸金(23),金饰能为俗习玩爱及儿、妇人御耳(24)。彼惟煌煌是耽(25),安知工苦?能徙智于缣素(26),斯必传矣。”进喜,遂学画,名高一时。
然进数奇,虽得待诏,亦轗轲亡大遇(27)。其画疏而能密,著笔淡远。其画人尤佳,其真亦罕遇云。予钦进,锻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
〔注释〕(1)画手: 画家。(2)钱唐: 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3)宣宗: 明宣宗朱瞻基。绘事: 绘画。(4)纵: 放任。(5)一时: 一个时期。待诏: 为皇帝草拟文字或管卜、医、技术等。谢廷循: 浙江省永嘉人。倪端: 字仲正。石锐: 字以明。李在:字以政。(6)进进: 戴进进呈。(7)水次: 水边。(8)著: 指着色。(9)品服: 品官所穿之服。(10)著: 指穿。(11)颔:点头。(12)麾:同 “挥”。(13)锻工: 锻造金属的工匠。(14)肖: 象。(15)直: 通 “值”。常工: 一般锻工。(16)且: 将要。(17)抚然自失: 心里难受,失意。(18)瘁: 劳苦。(19)徒: 仅仅。糈(xu): 粮食。(20)托: 依托。(21)烁:通“铄”,销熔。(22)安:何处。(23)金: 指金银。(24)御: 使用。(25)煌煌:光亮。耽: 沉溺。(26)徙: 迁移。缣(jian): 细绢。素: 白色生绢。(27)数奇:遭遇不佳,语出《史记·李将军传》。轗(kan)轲: 困厄。亡: 无。
〔鉴赏〕为文难,为短文难,为短文而有丘壑气象并能启人神思尤难。毛先舒《戴文进传》,短而有致,简而动人,实属佳作。《戴传》述明代大画家戴进(1388—1462)生平,止三百二十八字。三百余字记人一生,可谓惜墨如金。但 “惜墨”不是目的; “惜墨”要以述事翔实,传人面目为前提。行文之约,述事之详,如何统一的呢? 不外 “剪裁”二字。
戴进七十五岁而卒。七十五年间,悲欢离合、可记可传之事何止万千?作为 “浙派”的一代宗师,师友宾朋、直接间接的关系又何止万千? 事无巨细,杂然并陈,万言长帙亦不能尽述! 故剪裁史实,取一生之关键,便成了小传谋篇布局的第一步棋。《戴传》择二事,概述戴进一生: 进图庙堂,技高被妒; 施艺江湖,“徒智于缣素”。这两桩事,看似琐屑,却正是关乎戴进一生荣辱升沉的 “大事”。先看第一件事。明宣宗特喜作画,故把当时的名画家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等,均笼络入朝,加封 “待诏”。后,戴进入京进《秋江独钓图》,画红袍人垂钓水次。“画惟红不易著,进独得古法入妙” 。著不易著之色,入不易入之妙,当然被 “众工妒之”。谢廷循进谄言,明宣宗生偏见,“遂麾去余幅不视”。联系到后来戴进的被放还,以穷死,我们便可以看到: 《秋江独钓图》的呈进,确系戴进一生关节,一图献上,绝了进仕之途,断了政治生命,自此,画家命运急转直下,故不可不记。第二件事呢,粗看也是草芥微末、毫不足道的小事: 戴进先是做首饰匠人,“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直倍常工”;一天,他在街上看到销熔旧饰物的匠人正在 “烁吾所造亡所爱”,便感 “此技不足为”。接受了别人“能徙智于缣素,斯必传矣”的劝告,改而习画,“名高一时”。显然,弃锻工、习绘事,是戴进生活的一大转变。这一转变,给戴进带来了新的艺术生命。至此,我们即可论定: 《戴传》所择二事,事小旨远,事少胜多,一言政治生命的沦落,一言艺术生命的勃发; 一沉一浮,一辱一荣,一失一得,一退一进,粗线条地勾勒了画家的写意图象。原本是满树硕果,现只存两枚悬于枝头; 由密而疏,由疏而密,读者靠联想自能填补历史的空白。这,大概正暗合了历史传记散文的美学追求了吧!“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 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王充《论衡·自纪》),《戴传》捡玉弃石,抓龙逐鱼,可谓尽得为 “疏”之妙。
《戴传》毕竟是传记,为人作传,须见人之面目,故史实的熔裁之后,必要随之以人物的描绘。略中求详,事中见人,在 “摇现”全景的前提下,注重特定场面的摄取,可以说是《戴传》附丽词采的第二步棋。上文所举二例,《戴传》都是从全景起笔,由群像引出个体,再铺开动态描写、语言描写而收笔于细部的。戴进进《秋江独钓图》的描写,由远及近,由淡而显,就极富层次感。先点宣宗爱画,次点待诏诸家名望,最后才点 “进入京,众工妒之。”这三句进层叙述,无疑在交代那个嫉贤妒能的社会风气。下边一段献图的经过后果,尽扣一 “妒”字展开。“一日”,言时; “在仁智殿”,言地; “呈画”,言事;“进进《秋江独钓图》”,言人; “画人红袍垂钓水次”,言画……一路写来,渐写渐细,当宣宗捧图 “阅之”的时候,谢廷循等人的妒意达到了极点,于是 “从旁跪”,进谗言。宣宗呢,信谗言,远戴进。传记的主人公是戴进,但出场最多的却是宣宗。“宣宗喜绘事”,是虚写;“宣宗阅之”,是实写; “宣宗颔之”,则把心情神态都写出来了。这里,有一个矛盾现象,即传记主人公让笔墨给了非主人公。其实,这种主客易位、轻重倒置的处理,正是作者的高超过人之处。一方贵为天子,一方贱为下民;一方是皇恩的施与者,一方乃宠辱的承受者; 试想,作者怎能不细描这个戴进命运的操纵者呢?正写宣宗,侧写戴进,无疑在冷峻揭示戴进悲剧命运的根由。
说到《戴传》特定场面的描述,我们还不应忽略其语言描写的成功。三百二十八字的超短篇传记,人物语言竟占了九十九字,这不能不说是大胆的。尤其弃锻学画这一节,基本上是一问一答。问者有志,答者有智,答问之间,戴进的不苟俗务、立志不朽的豪情尽已言明。在心为志,发言为声,借人物语言刻画人物,历为史家所重。毛先舒为戴进作传,述事、立言并重,可说是继承了中国传记散文优良传统的。
《戴传》末段,作者评戴进的画为 “疏而能密”。因戴氏之画传世极少,故一般人难断此论正误。读了《戴传》,我们倒觉得该文便是“疏而能密”的。上面两部分的浅析,即一侧重论 “疏”,一侧重论“密”。如果再详析《戴传》,我们还可以看到,除疏密相间外,曲折顿挫、抑扬有致,便可算它纵横开阖的第三步棋了。“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 ,雄奇突兀,出语不凡,传记入笔就把主人公推到读者面前。“进,字文进,钱唐人也。”补叙一笔,文势即趋平缓。戴进既为 “第一”,那么第二段该介绍这个 “第一”的飞黄腾达了吧?不,第二段节外生枝,偏偏记述了戴进的宦途失意。如果第一段为 “扬”,第二段便是 “抑”了。扬抑交替,文章忽起波澜。再细研第二段,我们还会发现,在总体的 “抑”中,又是时有褒扬的。如讲戴进《秋江独钓图》红色之“不易著”,戴不唯轻易 “著”之,且入妙境。命运的 “抑”与技艺的 “扬”相应,显然又呼应了文章入句之“第一”的评价。至第三段,文势起伏又为一变。先言其锻工之精奇,次言熔金者熔之而不惜,三言戴进苦恼的询问,四言智者洞明的回答,最后言戴进学画成名。抑扬有致,顿挫有力,既鲜明地表现了戴进深厚的艺术功底和誓在不朽的高远志向,且巧妙地回答了首段首句评判戴进为明代画家 “第一”的依据。从时序讲,第二段叙述的事在后,第三段叙述的事在前。前后倒置,写法是“倒叙” ; 而立意则又是为了突出戴进的 “数奇”,进而对戴进一生“轗轲亡大遇”表示惋惜。在这种立意指导下作传,收尾自然要引到对戴进命运、艺术、品节的评论上。传记收笔,总述戴进一生不幸,总评其绘画风格,总赞其不凡志向。言极简,论极精,有情、有理,因而也极有力。说它 “有力”,不是指那狂呼大叫外露的力,而是指那激人上进内涵的力。这样结论,是把结尾与开头联系思考而获得的。文章开头便说 “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结尾则为 “命意不朽,卒成其名”,首尾呼应,隐含着 “有志者,事竟成”的哲理。这,不能不说是作者在对画家命运哀惋同时,又对读者前途的激励! “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 (沈德潜《说诗晬语》),诗如此,文何尝又不如此? 一篇之妙,全在落句,读《戴文进传》,应对此语有新的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