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
衣钵无千古,丘山只一毛。
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
可口端何似?霜螯略带糟。
句法天难秘,功夫子但加。
参时且柏树,悟罢岂桃花?
要共东西玉,其如南北涯!
肯来谈个事,分坐白鸥沙。
从艺术价值上说,这两首诗称不上诚斋的代表性作品,但却较集中地体现了诗人以禅喻诗的创作主张与审美追求。正是得此启发,他才沿着江西诗派后期传人吕本中、曾几所开辟的通道,杀出了江西派的墙垣。
这两首诗意旨相通,而又各有侧重,目的在于提倡 “诗中作祖”的自立精神,反对死参不悟的学诗方法。
先看第一首。“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透脱”即指在对事物观照体验时,能心境活泼,不为外境的攀缘所拘牵,因而胸襟豁达,妙语连珠。“透脱”二字,是全诗的关键,以下各句,都以此而展开。以其透脱,方可信手拈来,自有树立,无施不可。在取法前贤时,也就不会迷信偶像,不为“诗法”“句法”的框框所禁锢。“衣钵”即和尚的袈裟与饭钵,是佛门中师徒转授法统的象征,谁得师父衣钵即代表他承续了法统。杨万里则认为,在诗坛之上,没有不断的法统,功夫到家,即可诗中作祖,将重若丘山的祖师也视若鸿毛,学诗就应有这种自立门户的创新精神。达此境界,才会诗语自然又蕴藉无穷。“句中池有草”典出谢灵运诗《登城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据《南史·谢惠连传》载: “ (灵运) 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惠连,即得 ‘池塘生春草’,大以为工。尝云 ‘此语有神功,非吾语也。’”杨万里借以来论作诗与胸襟透脱的关系,以为只有胸襟透脱,了无障碍,才能直接感受到生活中的美的事物,诗语才会清新自然,但这种自然又非浅露率直,而应婉而多讽,应有深厚的思想蕴藉:“字外目俱蒿。”“蒿目”典出《庄子·骈拇》:“蒿目而忧世之患。”蒿草细弱而阴润,极易沾尘迷目,前人多以 “蒿目时艰”形容悯世忧国之意。杨万里主张作诗应于字句之外,别有这样一种讽谕针砭现实的含意。而这种含意又不是怒邻骂虚式地表露出来,应像带糟的秋蟹一样,显出一种“味外之味”、“旨外之旨”,既委婉含蓄,又鲜美可口。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以胸襟透脱为前提的。
第二首的着重点在“活参”,这也是从禅学中得到的启发。针对江西派诗人痴迷于字法、句法的通病,杨万里认为,“诗法”“句法”并不神秘,只要肯下功夫,早晚是可以掌握的,但这有一个关键是不可“死参”。他借用两则佛典来说明这个道理。一则出自 《五灯会元》,有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从谂回答说:“庭前柏树子。”别一则见于《神仙传》,说志勤禅师在沩山见桃花(发),而悟出万物之理皆在顺其本性与自然,就似这桃花的自开自落一样。这两则公案都体现着禅家证悟中的自在随意性,体现着禅学的精髓。在禅家看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以此,任何事物都可随手拈来作为传心接引的工具,关键在于参者能否 “活参”,能否 “妙悟”,即从触处可悟的机缘中得到启迪与了然的解脱,在心领神会中求得对事物最透彻的理解。所以,在解答“祖师西来意”时,禅师们便各有各的说法,如 “西来无意”,如 “砖头瓦片”,如 “三尺杖子破瓦盆”等等。从谂则答为“庭前柏树子”,其本意也是要启发参者不要过于执着,不要死参不悟。但对方如果没有领悟,反而又向柏树中去参究“祖师西来意”,那必然越参越远,永远也无法像志勤禅师那样豁然开朗,求得透彻的证悟。杨万里借用来比喻学诗,以为如果只痴迷于诗法句法,亦步亦趋地取法前人,那就会如同这类不解师意,反而依草附木地去参究师语的僧人一样,是永远也无法把握艺术规律,进入诗歌这一神圣的艺术殿堂的。这首诗的后四句只是一般的应酬之语,别无深意,“东西玉”即 “玉东西”的倒语,指酒,黄庭坚诗:“美酒玉东西”。“要共东西玉,其如南北涯”,意思是说,想与你聚会,把酒论诗,怎奈各在一方,不能如愿。最后,诗人以商量的口吻发出邀请: 你能不能来和我谈谈作诗这件事呢?让我们一起流连于野水荒涯、鸥鹭栖息的地方,或许会得到许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