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多叙贬官已来出处之意
谏诤知无补,迁移分所当。
不堪匡圣主,只合事空王。
龙象投新社,鹓鸾失故行。
沉吟辞北阙,诱引向西方。
便住双林寺,仍开一草堂。
平治行道地,安置坐禅床。
手版支为枕,头巾阁在墙。
先生乌几舄,居士白衣裳。
竟岁何曾闷,终身不拟忙。
灭除残梦想,换尽旧心肠。
世界多烦恼,形神久损伤。
正从风鼓浪,转作日销霜。
吾道寻知止,君恩偶未忘。
忽蒙颁凤诏,兼谢剖鱼章。
莲静方依水,葵枯重仰阳。
三车犹夕会, 五马已展装。
去似寻前世,来如别故乡。
眉低出鹫岭,脚重下蛇冈。
渐望庐山远,弥愁峡路长。
香炉峰隐隐,巴字水茫茫。
瓢挂留庭树,经收在屋梁。
春抛红药圃,夏忆白莲塘。
唯拟捐尘事,将何答宠光。
有期追永远,无政继龚黄。
南国秋犹热,西斋夜暂凉。
闲吟四句偈,静对一炉香。
身老同丘井,心空是道场。
觅僧为去伴,留俸作归粮。
为报山中侣,凭看竹下房。
会应归去在,松菊莫教荒。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年),是诗人由江州司马徙刺忠州不久所作。“郡斋”,即忠州郡斋。“庐山草堂”,是作者贬江州时在庐山东林寺附近所建的一座草堂。“二林僧社”,是庐山东西二林寺的僧人所结的佛社,从作者《宿西林寺早赴东林满上人之会因寄崔十二员外》可知。从白居易在江州所作的一些诗来看,他与二林寺的僧人过从甚密。这首诗,通过诗人行止出处的叙述,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出而事君、退而事佛的生活态度。在写作上,此诗将叙事、议论交织在一起,将行止出处与内心思想的变化同步进行。
诗歌从由长安贬谪江州写起。“谏诤”,即白居易在朝廷任赞善大夫时上书请捕刺客事,这是“迁移”的原因。而作者以 “知无补”与“分所当”的方式出之,见其怨而不怒,深合温柔敦厚之旨。“不堪匡圣主,只合事空王。”这是全篇的关键所在,是思想转变的契机。在圣主与空王之间,作者本来是选择圣主的,但不才明主弃,于是诗人便委身于空王。“空王”,即指佛,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称“空王”。“只合”,见出诗人觉得他的投向空王,也是分之所定。下面四句都是写这种转变。“龙象”,是佛家语,佛家称诸阿罗汉中修行勇猛、有最大力量者为“龙象”,后来也称高僧为“龙象”,这里是作者以“龙象”自称,表明自己将勇猛修行。“新社”,即指二林僧社。“鹓鸾”,即鹓鹭,以其群飞有序,故多用来比喻朝班。这一句也即“谪辞魏阙鹓鸾隔”的意思。“投”字见其勇往,而 “失”字见其惋别。“沉吟辞北阙”,见出诗人离开长安是依依不舍、徘徊难去。“诱引”见出诗人对西方亦心向往之,也是诗人的自然投向。“西方”,即指佛国。以上都是写诗人的贬离长安、徙心向佛。身一被贬,心即向佛,主要阐明被贬所引起的内心思想的深刻变化。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生活原则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只是独善其身的方式不同而已,或者隐入山林,或者遁入空门。当身不得其处时,便让心找到一个避难所,从而达到身心的和谐。
从“便住双林寺”到 “转作日销霜”都是叙述贬处江州草堂时的行迹与心境,勾画了一个出离尘表的居士形象。白居易初到江州时是寄寓在二林寺,不久便在庐山东林寺附近营建了一座草堂。所言“便住双林寺,仍开一草堂”即指此事。治地、置床,本是说整面地面安置家具,而作者特作点化,以为 “行道”、“坐禅”之用,于是诗人欲以草堂为庵的目的也就明了了。手版为枕,头巾在墙,乃是化用王子猷拄笏看山与反用弹冠的故事,意在表现自己居官而不以为意,于简傲中见恬淡之心性。“居士”,是佛教对在家修行者的称呼,从称呼的变化上,亦可见斯人之性情。“乌几舄”、“白衣裳”乃是隐士之便服,于衣色可见林下士的闲散飘逸之野姿。这些都是以日常生活迹象来表明自己的生活趣尚。下面是作者自道心迹。“竟岁何曾闷”,是说从贬官以来,由于一心修禅,尘念俱空,故终年未曾有烦恼之事忧心。而 “终生不拟忙”,是基于此之上而生发的对此后生活的愿望。“忙”是心有所营,是尘根未净的表现。“灭除残梦想,换尽旧心肠”是说自己已根除一切妄想,悟彻真如佛性而达到了脱胎换骨的超脱境界。这是能够不 “闷” 不 “忙”的心性基础。
“世界多烦恼”以下四句,是说自己已看破尘缘,认识到人境中充满烦恼和痛苦,所以要“正从风鼓浪,转作日销霜”。白居易在此两句之下有小注曰:“佛经云,此生死无休已,如风鼓浪。又云,烦恼如霜露,慧日能消除。”是说要用佛的智慧来超脱轮回,消除烦恼。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呵。
“吾道寻知止,君恩偶未忘。”这两句是全诗的又一大关键,是由出世转回入世的思想契机。“知止”,即适可而止。《礼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知止”类似道家的“真”,在这里有完全顺应自然的意思,不执不固,方为不二法门。这种中庸理论,就使得白居易能在出世与入世、圣主与空王之间优游裕如。而开篇的对 “圣主”、“鹓鸾”、“北阙”的依恋,也为后面的重新入世在感情上埋下伏笔。故在大谈徙心向佛之后又重提君恩、重新端笏,也就可以理解了。
下面的诗即写奉诏刺忠州,依依别庐山。“忽蒙”、“兼谢”,见出对重新得官的欣喜及感激。由莲静依水到葵枯仰阳,是由事空王转向事明主。由三车夕会到五马晨装,是写由佛地走向官场。“三车”即三驾。佛教以羊车比喻声闻乘,鹿车比喻缘觉乘,牛车比喻菩萨乘,三驾以运载众生。这里指与二林僧人社聚谈佛。“去”、“来”都是指离江州。白居易有 《临水坐》诗曰: “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 “寻前世”,言其虚幻,而 “别故乡” 见其情深意执,这是离别庐山时心与情对它的微妙而复杂的感受。从“眉低出鹫岭”到“巴字水茫茫”写诗人离江州赴忠州。“眉低”、“脚重”、“渐望”都见出诗人五里一徘徊地依依难舍之深情。于是诗就转入忠州的忆念。
“瓢挂留庭树” 以下四句,是题中 “忆庐山草堂” 的内容。“挂瓢”,乃隐士许由之所为,典出《太平御览·琴操》。诗歌“唯拟捐尘事”以下皆是寄二林寺僧的,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写自己不能很快归庐山的原因,是思想深处佛与儒的斗争。虽有心“捐尘事”“追永远”(作者自注:晋时永、远二法师曾居此寺),但君恩未报,德政未立,奈何!“龚黄”,是汉代的循吏龚遂和黄霸。第二层意思是回忆在庐山僧斋与寺僧对炉说禅的情景。于斯时也,身如枯井,入定心空,身心俱入静寂。最后六句为终将赋归,嘱托二林僧友,照看好庐山草堂。“松菊莫教荒”,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亦表示自己一旦报答了君恩,树立了德政,便会立即效陶彭泽赋归去来。
这首诗的意义,在于它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士大夫依违于出世与入世、圣主与空王、佛与儒之间的深刻的思想矛盾,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分裂人格的具体展现。儒以立身,佛以修心。但是,在中国士大夫的深层意识里,儒永远是第一位的,儒是他们的根本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