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邦炎
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张炎
张炎的这首《高阳台》词,凄怆深婉,一气卷舒。全词十韵,逐韵换意,层层递进,每转愈深。词的上片,景中见情,以写景为主;下片由景入情,以抒情为主。通观上、下片,则情景相生,虚实兼到,为《山中白云词》中的压卷作之一。
上片五韵,既摄取了晚春的季节特征,也显示了西湖的本地风光,同时还透露了作者的“春感”。“船”韵三句实写眼前景。“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一联,属对精切;陆辅之在《词旨》中举为“乐笑翁奇对”之一。从所描摹的景物看,树叶之密接、柳絮之飘落,固为晚春当令之景,至于落絮之为水波所卷,则正因西湖之柳多在堤上岸边,而以“平波”二字形容水波荡漾之状,就写西湖而言,也是极为贴切的。再继以一个用“断桥”、“斜日”、“归船”组成的名词句,点明所写空间是断桥一带,所写时间是日斜之际,而在这一特定时间内进入这一特定空间的则是归去的游船。这一画面,正似周密《曲游春》词的小序所说:“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这首词的起调三句是“平起”(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看似“淡淡写来”(许昂霄《词综偶评》),而所展现的景物,对生长在西湖边、“习于游”的作者来说,是如此亲切,后面的感慨就都由此而生发。
如上述,“归船”两字已暗示湖上之游,紧承这两字的“年”韵二句就以“能儿番游”句发问,以“看花又是明年”句自答,在一问、一答间运转词笔,表达了似苏轼《东栏梨花》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两句所表达的花事易尽、人生几何的怅恨。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把这两句列入张炎的“警句”中。其“警”在于既陡然掉转词笔,进而表露“春感”,而又与“断桥”句暗相钩连,确有谭献所说的“运掉虚浑”(《复堂词话》)之妙。后面“怜”韵二句在承转中又翻进一层。上句“东风且伴蔷薇住”承“看花”句,由惜春产生留春的愿望。联系下句“到蔷薇、春已堪怜”看,则在写法上是以上句衬垫、逗引下句,而下句,如沈祥龙所说,“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论词随笔》)。从词情看,这两句较“年”韵两句更为凄婉,表面仍是伤春,言外却寓有感时伤世的哀痛,所象喻的正是作者所处的时世。沈祖棻评这两句说:“由赋而比,字字凄咽,不辨是墨,是泪,是血,其当帝昰、帝昺之时乎?”(《宋词赏析·张炎词小札》)这是说,两句暗指景炎、祥兴年间(1276——1279)的局势。虽然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如缪钺在《灵谿词说·论张炎词》中所主张,似应从张惠言之说,将其定在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即临安(今浙江杭州论陷前一年,但无论在临安沦陷前夕,还是在临安已沦陷后,作者面临的同样是国亡在即的局势,而其写这两句词时之泪墨难分也是可以想见的。接下去,上片词就在歇拍处以“然”韵短句——“更凄然”三字,把词情进一步引入低谷;再以“烟”韵二句——“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把词笔由界分外湖和里湖的断桥移向界分里湖和内湖的西泠桥。这里展现的是绿树朦胧、荒烟笼罩的远景。如果说上片开头“接叶”两句还是客观地描摹西湖的晚春景物,这歇拍两句则更多地渗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使景物染上了一层凄凉色彩,而下片要抒发的兴废之感、家国之痛也呼之欲出了。
过片“川”韵三句与上片藕断丝连,意脉不断。“当年燕子知何处”一问,承上启下,重开词境。“当年燕子”,化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句意,以寄寓其大厦倾覆、栖身何地的迷惘和悲哀。而“当年”二字则使昔日的繁盛与今日的荒凉之景一时并现,两相重叠。下面“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两句,则既是回答“当年”句,也是把词笔仍拉回到眼前的西湖。“苔深”、“草暗”与上片的“万绿”、“荒烟”遥相照应,而把景物点染得更加凄凉。上片首尾分别点明“断桥”、“西泠”,是实写;这两句则以“韦曲”、“斜川”代指西湖,化实为虚,使词境更空灵、词意更深曲,其中含有西湖昔盛今衰的历史,含有作者思昔抚今的感慨。韦曲,在唐长安(今陕西西安)城南,因韦后世居其地而得名;斜川,在江西星子、都昌两县间,因陶渊明曾游其地而著称。前者是贵族居住之处;后者是诗人游览之地。张炎既是一位世居临安的王孙,又是一位寄情湖山的词人,但在写这首词时,“韦曲”的歌舞之梦固已破灭,“斜川”的遨游之乐也不可得了。
下片的后三韵进而把词笔转向自我。“边”韵二句本写万恨千愁齐集心头的自我感受,却“用‘见说’二字虚提一笔,托之他人口气”(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而且,明明是愁到身边,却说“新愁已到鸥边”,以鸥作为自己的化身。古人以鸥为忘机之鸟,以“鸥盟”喻隐居生活。这两句实暗承“斜川”句,意谓陶渊明还有田园可归隐,而今国亡无日,遍地皆愁,已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里,终于揭出“愁”字,且在“愁”上加一“新”字,以见愁上不断添愁,时有“新愁”。南宋的西湖是歌舞之地,而作者在二十几岁前更生活于一个富有园林、广蓄歌伎的家庭中。这首词就在接近终篇处,更以“眠”韵二句表达了他的万念俱灰的心情。“无心再续笙歌梦”一句中,寓藏无限复杂的感情,其中有对今后生活的认知和取舍,对过去生活的追省和反思,如吴则虞所说,这“是包括张炎在内的一切南宋词人的愧悔之情”(《山中白云词·序言》)。“掩重门、浅醉闲眠”句,则是在回天无力、逃愁无地的处境中冀图封闭自我的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新愁”是无所不在的,重门之内也并非与世隔离的桃源,作者就在下一韵中,更以简短而决绝的“莫开帘”三字,希求把自己置于双重封闭之中。其所以自苦如此,则如结末“鹃”韵二句所写,是因为“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飞花”、“啼鹃”,照应全词,字面上仍切晚春之景,词意所指则是国家的命运、人民的血泪,而连用两个“怕”字,正表露其心灵所受创伤之深重。但是,值此民族大难临头之际,触目无非痛心之事,入耳无非伤心之语,虽“怕见”、“怕听”,又怎能不见、不听?陆辅之在《词旨》中把“莫开帘”三句及前面“见说”二句均列为“乐笑翁警句”;其所以警动,应主要归因于词句中所倾注的是一片深厚缠绵、千回百转的宗国之情。陈廷焯评这首词“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白雨斋词话》),也是就其感情内涵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