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少雍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愚生三季后, 慨然念黄虞。
得知千载外, 正赖古人书。
贤圣留余迹, 事事在中都。
岂忘游心目, 关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 逝将理舟舆。
闻君当先迈, 负痾不获俱。
路若经商山, 为我少踌躇。
多谢绮与角, 精爽今何如。
紫芝谁复采, 深谷久应芜。
驷马无贳患, 贫贱有交娱。
清谣结心曲, 人乖运见疏。
拥怀累代下, 言尽意不舒。
此诗作于义熙十三年(417)。这年七月,太尉刘裕北伐后秦,攻克长安。江州刺使左将军檀韶遣羊长史往关中称贺,陶渊明作此诗赠之。“羊长史”,旧注谓名松龄。“衔使”,奉命出使。“秦中”,今关中一带。当时渊明隐居浔阳故里(其弃官归隐在义熙元年)。而浔阳乃江州刺使坐镇之地,羊长史出使秦川必由此地出发,故渊明得赠之以诗。
这是一首赠别的诗,诗人先写自身的感奋,次写对远行人的嘱咐。“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二句把读者的思绪引向了旷远的古代。“三季”,指夏、商、周三代的末叶。“黄虞”,黄帝、虞舜。渊明说他虽身当衰世(“季”有衰世的意思),但常常激动地怀念起黄虞盛世来。而他所以“得知”千载以前的历史,正是依靠了流传下来的“古人书”。渊明自称“好读书”(《五柳先生传》),特别是古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就是这种嗜古之癖的写照。“贤圣”二句说,占书记载的圣贤遗迹,全都保存在长安、洛阳。“事事”,每事每物。“中都”,中州国都,指洛阳、长安。对于这向往已久的圣迹圣地,诗人何尝不想纵情饱览一番呢?可是关河阻绝,难以逾迈。“岂忘”二字表示一种执着的宿愿,所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也。渊明生活在东晋未年,这时中原早已沦丧。他一生不曾涉足过中州大地。对于向往历史文化遗迹、渴求一览中都风采的诗人来说,这无疑是很痛苦的。而今,“九域”(九州)初步统一,通往中原的路已经打开,他怎能不为之欢欣雀跃。渊明表示一定要安排好车船,尽快实现多年来“念兹在兹”的梦想。“甫”,有方才、刚刚的意思,表现一种急不可待的心情;“逝”(表决绝的语助词)字则是诗人成行决心的表示。
但由于渊明有病在身,不能与衔命“先迈”的羊长史一同前往。“痾”,病也;“负痾”即抱病。他嘱托羊长史,“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为秦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lù)里先生等四位白发老人(所谓“四皓”)隐居之地。“踌躇”,停留。他还请羊长史“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多多向隐者致意,问他们的精神气魄今天怎么样了。“紫芝”二句是说,谁会再去采集当年四皓用以充饥的“紫芝”(木耳的一种),商山的深谷一定早已荒芜。《古今乐录》载:“四皓隐居,高祖聘之,不出。作歌曰:漠漠高山,深谷逶迤。烨烨(音yè,美盛貌)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安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诗人认为,虽然四皓隐居处已成陈迹,但他们避富贵、安贫贱的精神却值得后世取法。“驷马”二句说,坐四马官车的人并不能免除祸患(“贳”音shì宽纵),贫贱者却有接连不断的快乐。这正是四皓之歌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等语的意思。“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即表达了渊明对古隐士的仰止之情。虽然古人不可复见(“乖”,违离)、时代相去已远(“运”,时运,时代),但清越的四皓歌却凝结在他的内心深处。“拥怀”二句,则再一次表述了他对四皓的怀念及由此产生的无限感慨。几代之后怀想起四皓的“精爽”,诗人还是激动不已,无法用有尽的言辞表达出自己难以平复的心情。
长安既已收复,渊明仰慕的圣贤余迹可得一睹,但他却托付羊长史去为他凭吊曾是四皓隐居地的商山,而且再三致意,不惜辞费;“九域甫已一”的消息本来使诗人非常振奋,但在他给朋友的赠言中却充满着慨叹甚至忧伤的情绪。宋人汤汉注云:“天下分崩,中州贤圣之迹不可得而见。今九土既一,则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宜当首访,而独多谢于商山之人何哉?盖南北虽合,而世代将易,但当与绮、角游耳。”原来,刘裕虽对统一大业有所贡献,但其“不臣之迹”早已暴露(此后不到三年,刘裕即篡晋称宋)。作为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曾孙,渊明是带着焦虑的心情关注着刘裕的活动的。在他看来,只有司马氏治下的九州一统、天下太平才是国家的福祉。“世代将易”的时局使他忧虑。他一再反复咏叹商山隐者,表明了他忠于一姓一朝,绝不与篡弑者合作的态度。这就是“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的真实内涵。
对于刘裕克复长安这一重大时事,陶渊明的心情是很复杂、很矛盾的。他先从自身的角度(以单数第一人称谦词“愚”字领起)叙述内心的喜悦,再以赠言的形式(以“闻君”二字作转折)表达对局势的担忧。前后两段,一喜一忧,层次对比极为分明。其所喜是明写,而所忧则未敢直言,只从四皓典故中隐隐逗出。但无论喜与忧,渊明皆缘国家命运而发。他的喜固然因九域已一、关河可逾而起;他的忧,也是由政局不稳、国步维艰而生。在封建时代,忠君与爱国几为同义语,不可持今日之观念以例古人。因此两段间又由爱国之情这条线索贯穿着,联系十分紧密。诗人心绪的矛盾复杂性,并没有冲淡此诗的爱国思想,反而使这种思想更加凝重,更加深厚。 (李少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