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缪咏禾
庚寅十一月初五日,闻警,诸将弃城而去。城亡与亡,余自誓一死。别山张司马自江东来城,与余同死,被刑不屈。累月幽囚,谩赋数章,以明厥志。别山从而和之。
藉草为茵枕块眠, 更长寂寂夜如年。
苏卿绛节唯思汉, 信国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饴遑惜苦, 三生有石只随缘。
残灯一室群魔绕, 宁识孤臣梦坦然。
已拼薄命付危疆, 生死关头岂待商。
二祖江山人尽掷, 四年精血我偏伤。
羞将颜面寻吾主, 剩取忠魂落异乡。
不有江陵真铁汉, 腐儒谁为剖心肠。
正襟危坐待天光, 两鬓依然劲似霜。
愿作须臾阶下鬼, 何妨慷慨殿中狂。
凭加榜辱神无变, 旋与衣冠语益庄。
莫笑老夫轻一死, 汗青留取姓名香。
瞿式耜
一看诗的题目,便不难使人联想到文天祥的《正气歌》。“浩气”,语出《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正气歌》、《浩气吟》两篇作品题目相似,而且,作品的历史背景和作者的经历也十分相似。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军队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吊死楳山,明皇朝灭亡。镇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李自成退出北京,清王朝建立。长江以南的明朝官员为了续明王朝正统,先后成立了福王、鲁王、唐王的政权,但是不到一年时间,先后被清军扑灭。瞿式耜和丁魁楚等人随即拥立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称帝,年号永历,建立了最后一个南明政权。
在永历小朝廷中,瞿式耜担任吏、兵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他和一些同僚辛苦经营,力图恢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和内外敌人周旋,曾经打了一些胜仗,收复了一些失地。但是,实力相差悬殊,这个小朝廷有限的兵力不是清军的对手。1650年(清顺治七年,永历四年),清军大举进攻,摧枯拉朽,桂王政权迅速垮台。桂林城破之日,永历帝仓皇出逃,瞿式耜和总督张同敞却拒绝出走,他们把官敕和印章驰送桂王,在大堂上“秉烛危坐”,为清兵所俘,囚禁在风洞山的监狱里。清军的统帅是明朝的降将孔有德,几次派人劝降,都遭拒绝。让他们出家为僧,也不从,最后,瞿式耜等被囚于民舍四十余日后杀害。在囚禁中,六十三岁的瞿式耜以气节自励,和囚禁在邻室的张同敞互相唱和,写下了百余首诗,《浩气吟》便是在这样特殊环境中用热血写成的“囚徒之歌”。
《浩气吟》共有八首,这里选录的是前面三首。
第一首先写囚室中乱草作褥毯,泥块做枕,更长寂寂,环境十分艰苦,但自己决心以苏卿(汉苏武)和信国(宋文天祥曾封信国公)这两位民族英雄做榜样,死志已决。“唯思汉”,写苏武出使匈奴被拘,始终心怀故国。《汉书·苏武传》曰:“苏武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只告天”,谓文天祥的一片丹心只有上天知道。文天祥《正气歌》有云:“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日。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此化用其意。为了国家和民族,即使死去多次也心甘情愿,死亦甘之如饴,更何况这幽囚之苦呢?诗人坚信,千秋之下,历史自会有公论。囚室中残灯荧荧,看守的清兵如群魔环绕,而诗人虽孤处一室,却梦之坦然。这也与文天祥相似,文天祥《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曰:“朝飡淡薄神还爽,夜睡崎岖梦自安。”一谓“梦自安”,一谓“梦坦然”,同是写于亡国之后的敌方狱中,可谓英雄所感略同。
如果说,诗的第一首重在写囚徒生活,第二首则重在抒发不忘故国之情。开头两句说自己留守桂林时已决心为垂危的国疆牺牲,故在生死关头也没有丝毫犹豫。但转思明皇朝的气运,明太祖、明成祖开创的江山被抛掷了,自己在南方坚持抗清四年,精血劳瘁,也落得个不可收拾,真有点愧对先祖。只剩得一缕忠魂客死异乡。如今独处囚牢之中,如果没有张同敞这样的铮铮铁汉,自己又跟谁去剖示一片丹心呢!”“江陵”,张同敞为江陵人,此处指张同敞。
第三首之首联,是牢狱夜间生活和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诗人当时年过花甲,两鬓似霜,正襟危坐,通宵不眠,凛然不可侵犯。这又与文天祥狱中组诗之“赭衣坐拥北庭寒”意境相似。作者被俘后,从来就没有企望生还过,甚至元人让他削发为僧他也不肯,故“愿作须臾阶下鬼”,实是心迹的剖白。颔联之“慷慨殿中狂”则有所指。瞿、张二人被俘后,明叛将定南王孔有德曾于清江殿上劝降,被瞿式耜大骂一顿。“凭加榜辱”句则是对敌人酷刑的蔑视。孔有德劝降不成,恼羞成怒,对他施以重刑。但诗人视死如归,对刑辱则神色不变。随即与难友张同敞共相勉励。结尾二句,“莫笑”既是对敌人的嘲讽,也是对自己的激励。毫无疑义,这里又一次化用了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并进一步重申自己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以死报效祖国的决心。
我国历史上王朝更替时,往往有一些为前朝殉难的孤臣。他们的死难行为不能一概歌颂,也不能一律斥之为“愚忠”,当作具体分析。而人们之所敬仰文天祥和瞿式耜,是因为他们在相差悬殊的斗争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敌人的囚禁中威武不屈,富贵不淫,慷慨赴难,从容就义。
这类在敌人囚禁中述怀明志的诗,在艺术上都有直抒胸臆、泼血如水的特点。大都不用典故,不假修饰,不用委婉之语。这组诗也大致如此。所不同之处在于这首诗多处运用文天祥诗意,显然,诗人将文天祥引为同调,並与自己相类比,是相当贴切的。他们原先的职务相当,目下的处境也相同。但总的说来,诗人处于这严酷的环境和生死关头,眼看国破家亡,天崩地裂之际,当然无暇作纤细的雕饰了。它正气磅礴,以特有的人格力量和崇高美,构成了血和火的特殊美学价值。这类诗又大都引述古人类似的行为作证,追述前贤,借以自励,感到自己并不孤单。文天祥的《正气歌》连用几十个排例,瞿式耜的《浩气吟》(之一)篇幅虽小,也用了苏武、文天祥二例。正是这些前仆后继的爱国英雄、民族之魂,唱出了华夏民族的浩气之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