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圭璋潘君昭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
南宋姜白石,是词坛杰出的作家。他的词,多写个人孤高的襟抱,其中隐含着身世家国之恨;艺术上不仅结构完整、音节响亮、字句灵动,还能运用想象,以比兴手法显出神韵;具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清空”的风格特色。这种风格,与五代北宋以“揭响入云”见称的韦庄、苏轼等人的词风有一脉相承之处,不但启发了白石以后的张炎等南宋词人,并且还下开清代朱彝尊等浙派词人,馀波所及,影响非常深远。
《扬州慢》一词,是白石词中的最早作品,全词通过空灵的比兴手法,以谐婉的音节,精妙的字句和自然景物的衬托,反映了寄慨很深的家国之恨,表现了作者孤高的个性人格,从而充分体现出白石词“清空”的艺术风格,确实是白石词中具有代表意义的重要作品。
本词作于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这时距完颜亮南侵(1161年)已有十五年,距符离之败(1163年)亦有十三年,但扬州城却依然是四顾萧条,一片残破;作为一个身世孤寒、流落江湖的旅人,一个关心国家前途的词人,当他征途小驻,这座想象之中昔年歌吹极盛的名城,却以残破凄凉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目击心伤,就在沉重的叹息声中抒发出对乱后芜城的伤悼之情,以及由此而生的无限哀时伤乱之感。在怀古伤今的情调中,不仅写出名城扬州的昔盛今衰,更重要的是借此道出词人对国事的深切忧念,而在这种士大夫式的“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家国之恨中,又充满着白石词所特具的低徊不尽的韵味。当时诗人萧德藻之所以会认为这首词有“黍离之悲”,其原因即在于此。
起首八字,不用词藻,以拙、重、大的笔墨,概括出想象中昔年维扬的繁华景象。“淮左名都”,点出了扬州在全国的地位;“竹西佳处”,又说明了竹西在扬州的地位。解鞍句记初过维扬。过春风两句忽然笔锋一转,折入眼前“城春草木深”的荒凉景象,警动异常。只言十里荠麦,是上承起首八字,提空点出昔年何等繁华的扬州,而今却是屋宇荡然,人烟稀少,雪后芜城,四顾萧条,这就是虚处传神、用笔精妙之处。李白曾有《越中览古》诗道:“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是通过对比,写今昔之感;白石在此所用笔法,一起一伏,正和李白相似。又辛弃疾晚年在镇江知府任上(1204年),曾赋《永遇乐》一首,其中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之语,指出他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南归时,那想象之中春风十里、歌吹喧天的“扬州路”,却是沉没在一片“烽火”之中。两位词人,在乱离的岁月里先后路过扬州,所见所感有相似之处,当形诸吟咏时所用的手法亦极相仿,在姜词中是“荠麦春风”,在辛词则为“烽火扬州”,对比之下,伤心怀古之情,不禁黯然而生。伤今,主要是叹息中原沦丧、山河破碎;怀古,则系借杜牧诗笔渲染出国力强盛时代的名城春光。一今一古,一衰一盛,其中反映出作者寓意很深的慨恨,他们都同样地痛心於南宋王朝苟安江左,不思恢复,致使长江以北成为敌骑纵横之所,名城扬州亦因完颜亮等南侵而破坏殆尽,如今或仅见青青荠麦,或唯睹连天烽火,令人悲不自胜,忧愤难禁。
自胡马两句,进一层言战乱之惨、破坏之彻底,即连废池乔木,犹对敌人的侵略残杀感到十分厌恨,则人们在伤乱之余对这种残酷战乱的痛心疾首更不待言。这是借物比人,深透无匹。本来,废池足以显蹂躏之深;乔木是用以寄故国之思,这里则用拟人手法赋予它们以生命和情感,而与词人一齐哀时伤乱,饮恨无穷。李白《战城南》中“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是直接以白骨黄沙反映杀戮之惨,两者在手法上可称异曲同工。渐黄昏两句又进一层点出空城寒角,是静中见动,用来反衬出周遭一片沉寂,从而暗示出敌骑威胁未除,而朝廷却只图暂时苟安,以空城防边,这种现象使词人不仅深感凄寂,而且更觉忧心忡忡,哀不可抑。这里揭出空城,用以衬托起首的“佳处”、“名都”,十分出色,且又由此生发出下片词意。
换头用杜牧诗意,忆昔伤今,不禁欷歔。白石落魄江湖,辄以杜牧自喻,这以“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说得最为明显,其中自然也表现了封建文人的阶级局限。以下“算而今重到须惊”写往昔繁华而今荒废,故使人“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又深一层,指昔年韵事流传、豆蔻词工的诗人,假如今日重来,目睹残破景象,恐也难再有逸兴抒写儿女恋情。“算”字,“纵”字,都是虚拟,借此透露出极为深沉的含意。下面再写眼前波荡冷月的夜景,也是静中见动,透露出繁华衰歇、触目伤怀的悲凉情调。这与鲍照《芜城赋》中的“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同一意境,不过鲍照是用实写,白石却用虚笔。虚实笔法不同,但两人在此情此景中低回哀伤之情的感人心腑,却是一样的。最后,词人叹息桥边红药,年年如旧,但又有何人来欣赏领略呢!杜甫《哀江头》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诗意极为沉痛,白石词中的哀时伤乱之意,与杜诗正好相同,而以“知为谁生”的手法刻画寂寞空城、萧条无人的乱后景象,则又显然从杜诗脱胎而来。
在词中,词人对人民所遭受的苦难表示了同情,对由于南宋小朝廷苟安求和而招来的侵略战乱表示痛心。作为一个流落江湖的失意文人,他的同情和不满虽然还不能与当时豪情洋溢、坚持抗战的爱国文人相比,但却与屈膝求和的投降派迥不相同,他至少能在词中寄寓了一定的爱国思想。而这样的思想内容,却是在独特的艺术手法之下逐步表现出来的:
首先,从章法来看,这首词从起到结,脉络分明,通篇系从荠麦、废池、乔木、清角、冷月这些景物体现出作者睹物感伤扬州残破的情怀。上下两片,则采用抚今思昔、景中见情的对比方式来进行抒写。再以句法来看,词中有用拟人句,是以物拟人,使无情之物转化为富含情感。如“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是设想废池乔木的感觉,则人们的感时伤乱不问可知。也有用透过句,如“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是透过一层立说,用来表示心中哀伤之极的内心活动,语意十分曲折含蓄。再从句法来看,词中句首多作去声,如“过”、“尽”、“自”、“废”、“渐”、“杜”、“算”、“纵”、“二”、“念”等都是。万树《词律》认为词中去声字最为重要,并指出:“名词跌宕处,多用去声。”此语颇得倚声三昧,然亦本于沈义父《乐府指迷》。去声字,与音乐关系最大。因为上、去、入三仄声中,入可作平,上介乎平仄之间,唯去声由低而高,最为响亮,所以在领头处,往往用去声来发调,以增加跌宕飞动之美。而在本词,则不仅仅是领头处,即在句中也将去声字运用得十分精当。如“波心荡,冷月无声”,“荡”字是去声字,声音既响亮,而通过声音来体现水波荡漾、冷月无声的境界,亦是传神之笔。《词旨》把此句列为警句,主要就是由于作者体会深刻,用字精炼,能化静为动,从中表达出自己身历其境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情趣,从而也给人以美的感受。
其次,这首词多用对比,充满着驰骋的想象。其中有用古事比今事的,作者以想象中历史上扬州的繁华,来和目前扬州的一片残破景象进行对比,则一兴一衰,不待言传而可知。又有用昔人比今事的,作者以想象中诗人杜牧的风流俊赏来和自己的解鞍沉吟进行对比,则一为承平之世,一是身逢乱离,又是不言而喻。还有以昔景比今景的,作者以想象中春风十里的名城扬州,来和今日荠麦青青、废池乔木进行对比,则一为游赏胜地,一则寂寞荒凉,不堪回首。以上这许多丰富深刻的想象对比,是极其有助于展开对现实情景的抒写的。与此同时,作者或采用衬托,以空城衬托名城,或运用虚笔进行概括的勾勒,逐步暗示出作者对国事的关心,对朝政的感慨,从而抒发了封建文人身遭乱离之时的“黍离之悲”。宋翔凤《乐府余论》说白石词:“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是很有见地的话。
一通过以上较为全面的评析可以看出,白石词的艺术风格是和作者的特定生活环境、思想倾向以及文学、音乐等各方面的艺术修养分不开的。在本词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具有一定的时代和阶级特征的文人形象,并且以其真实和生动而使读者受到感染,得到美的享受。在春日黄昏,路过维扬的年轻词人,漫步于这座寂寞凄凉的空城,周围的残破景象,使他叹息敌人蹂躏之深,同情人民遭遇之惨,痛心边境守备之疏,更结合着自身流落之悲而发出了寄慨极深的家国之恨。凡此种种,都是在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心情下曲曲暗示,步步透露的,而这些内心活动,又都是通过想象,通过比兴,通过暗示来传达表现,从而流露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长韵味,体现了白石词“清气盘空、高远峭拔”的风格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