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原文释义

大宗师

本篇中,庄子继承和发扬了老子关于道的宗旨和观点,论述了大道的本质、特征及其与人的关系。庄子认为,道生万物,道主宰天地万物,人与自然是合一的。只有“真人”才能领悟道。真人忘掉自身,忘掉一切才智,与道融为一体,由此“安然化之”,达到“坐忘”的生活境界。庄子的这一思想从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改造自然与社会的主观能动性。

知天之所为,①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②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③,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④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⑤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⑥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ài)言若哇。⑦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⑧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⑨。翛(xiāo)然⑩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sǎng)(kuí)。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bǐng)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chù)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天:此指大自然。所为:运化的产物。②天而生:一切都是自然无为的产物。③知之所知:智慧所知道的一切。④逆:针对,对付。雄成:凭借逞强而成功,即自恃成功。谟:图谋、算计。士:通“事”。⑤过:错过时机。自得:自以为得意。⑥假:通“格”,至、达到。⑦嗌:咽喉闭塞。哇:呕吐。⑧耆:通“嗜”。天机:自然的根器。⑨距:通“拒”,拒绝、回避。⑩翛然:自由自在的样子。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接受自然的赋予而欣然自得,忘却死生的变化而复归自然。颡:额。:宽大。亡国:亡人之国。役人之役:为人所用。义而不朋:俞樾说,“义”应读为“峨”,高大的意思;“朋”音应为“崩”,崩坏的意思。邴邴:安畅。崔崔:被迫而行动。滀:水聚积在一起。连乎:沉默不语的样子。连:合,密。悗:无心,烦闷。为徒:看作同类。

【译文】

认识了自然天道的运化,认识到人类的主观行为,就达到了认知的最高境界。知道自然天道的运化道理,是因为顺应自然的道理;明白人类的后来所为,是用了人类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应智力所不能知道的,让自己能够尽享天年而不至于半路夭折,这也算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尽管如此,还是存在问题。认识是否正确,一定要依赖客观对象的验证才能判断,而所依赖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如何才能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不是人为的呢?又如何知道所谓的人为不属于天道自然呢?只有有了真人,才能有真知。

什么叫作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排斥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谋虑事情。像这样的人,错过时机却不会后悔,正当其时而不洋洋得意。像这样的人,登至高处而不会颤抖,深入水下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而不会感觉到热。这是他的见识达到了大道之境的原因。

古代的真人,睡觉时不会做梦,睡醒后不会烦忧,饮食不求美味,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的气息能通达脚跟,普通人的气息只在喉咙。在辩论之中屈服的人,他的言语堵塞在喉头之中,好像要呕吐一样,难以忍受。但凡嗜欲深的人,他的自然根器就很浅薄。

古代的真人,不贪生,不怕死。出生了不觉得欣喜,死亡时不拒绝。无拘无束地去世,自由自在地来世。不忘记生的本源,不追求死后的归宿。禀受自然给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喜,忘却生死变化而复归于自然。这就叫作不以欲望之心去损害自然大道,不以人为之力去辅助天命之常,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专一,早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恬淡而安然,他的额头宽大而端正。表情严肃的时候就如同秋天一样凄冷,态度和蔼时犹如春天一样温暖,喜怒无心,如同四时自然更替一样,无时无刻不与万物混为一体,而又无迹可寻。所以,圣人用兵打仗,即使灭掉了别的国家,也不会失去人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所以刻意与外界交往的,不是圣人;区别亲疏远近的,不是仁人;揣测天时的,不是贤人;无法让利害相通为一的,不是君子;追名逐利、丧失本性的,不是士人;真性丧失、只有受人役使的,就不是役使之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他们均为被人役使,使人惬意,并非是以自己的快意而惬意。

古代的真人,形体高大而不崩坏,似乎不足却没有必要接受;态度安闲自然、虚怀若谷,却不固执浮华;怡然欣喜好像很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他的容颜和悦有光,让人喜欢亲近;他的德行宽和,让人愿意归附;他的胸怀宽大,就好像世界一样博大;他的精神高远,不可驾驭;他沉默不语,犹如将感觉的通路封闭;他漫不经心,似乎将要说的话忘记。他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视为辅助,正是为了推行于天下;用智慧审时度势,只是为了应对事物而出于无奈;将道德看成处事应该遵循的规则,就好像是说大凡有脚之人就能登上山丘一样,而世人却认为只有勤于行走的人才能做到。所以,真人不在意好恶,喜欢和厌恶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真人把万物混同为一,一样的东西是一,不一样的东西也是一。真人一旦处于混同的境界之中,就可以与天道自然一同遨游;如果他处于芸芸众生之间,他就会与世人相同。他们认为天与人的关系就是天人合一、天人不相互对立的关系,这就是真人。

死生,命①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②人之有所不得与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④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⑤。

夫大块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⑦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⑧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⑨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⑩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xī)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zhuān xū)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注释】

①命:这里指不可避免的、非人为的作用。②常:常规。天:自然规律。③与:参与、干预。④呴:出气。濡:沾湿。⑤化其道:同化于大道。⑥大块:大地,此泛指天地。⑦善吾生:把我的出生看作是善事。⑧恒物之大情: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⑨妖:通“夭”,指生命短暂。⑩情:实情。信:真实。受:通“授”。豨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得之:获取大道。气母:气之母,指元气。奄:覆盖、包括。

【译文】

人的生死是不可避免的,是命中注定的,就好像是昼夜交替一样,都是自然规律。人们是不能干预自然规律的,这都是万物变化之道。人们把天视为生命之父,终生爱戴它,何况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人们认为国君的地位超过了自己,并且愿意为他去死,何况主宰万物的大道呢!

泉水枯竭了,很多鱼儿被困在陆地上,它们相互用嘴吐气,用唾沫相互沾湿彼此的身体,与此相比,它们更愿意回到江湖中,忘掉彼此。与其赞美尧而否定桀,不如忘掉两人的善与恶,同化于大道之中。

天地给了我形体,让我有所寄寓,给了我生命,让我劳动,又用衰老使我闲适,用死亡使我安息。因此,我们要把生存看成是好事,也要把死亡看成是好事。船隐藏于山谷中,山隐藏于大泽中,算得上很牢靠了。可是到了半夜,假如有造化的大力士将它们背走,愚昧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中,算得上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还是会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里,就不会丢失了,这是万物永恒的道理。人们只要获得了人的形体,就欣喜万分。假如知道人的形体变化万千而没有穷尽,那么这样的欣喜还计算得清楚吗?因此圣人在万物变化之间遨游,并与大道共生存。对于乐观而安顺地对待和处理生老病死的人,人们尚且加以效法,更何况对于万物的根源和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大道是真实可信的,没有主观的作为,也没有任何的形迹;它无法口授而只能心传,无法看见而只能领悟;它是万物最原始的根本,天地还没有出现时,它就存在着;它产生了鬼神和上帝,产生了天与地;在混沌之前,它就存在着,也称不上久远;在天地四方之下,它存在着,却算不上深邃,它生于天地之前也不算久远,长于上古时代也不算老。豨韦氏得到它,用它开天辟地;伏羲氏得到它,用它调和阴阳元气;北斗星得到它,用它保障终生不改变方位;日月得到它,用它维持万古运转不休;山神堪坏得到它,就能成功入主昆仑;河神冯夷得到它,就能畅游黄河大川;肩吾得到它,就能移居泰山;黄帝得到它,就能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就能入主玄宫;禹强得到它,就能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就能在少广之山坐镇;彭祖得到它,就能寿数绵延,上及虞舜,下至春秋五霸;傅说得到它,就能辅佐武丁,治理天下,死后驾驭着东维星与箕尾星,遨游于群星之间。

【智慧全解】

不要苛求太多

庄子认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不必强挂于心,要泰然处之,让快乐来主宰自己的内心。

快乐不是来自外在的物质和虚荣,也不是由大脑的反应来决定的,而要靠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现实生活中,无限增长的欲望、不满足于现状的心态,还有那诸多数不清的烦恼与磨难,常常使人患得患失。因此,很多人抱怨命运,抱怨时运不济,抱怨人生多“苦”。

常言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其实,只要你严肃冷静地分析人生,痛苦与欢乐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造物主让你来到人世,享受世界的无限欢乐,但同时也会给你困苦、不幸的负重。人生就是一次爬山的旅行,辛苦是自然的,摔跤有时也难免,磨难更是这次旅行的代价。既然你能够愉快地享受人生,为什么不能快乐地接受生活赐予的苦难呢?况且,苦难已降临,生气烦恼又有何用?

无论生活面临怎样的境况,人生遭遇怎样的磨难,请让快乐的花朵开放在心灵的原野上,让灵魂的舞姿如花之绰约,满载着花的芬芳。

即然生命有不少凄苦,人生极其艰难,那么就栽种一株快乐的心灵之花于心田,让绚丽的花朵昂然地绽放在生命的枝头。从此,你便会快乐逍遥,悠然自得,更会获得幸福美满的人生!

【阅读延伸】

背篓的故事

一个年轻人觉得生活很沉重,便去拜见一位得道高僧,以寻求解脱之法。

高僧给他一个篓子让他背在肩上,指着一条砂石路说:“你每走一步就捡一块石头放进去,看看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开始遵照高僧所说的去做,高僧则快步走到路的另一头。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走到了头,高僧问他有什么感觉。年轻人说:“越来越觉得沉重。”“这就是你为什么感觉生活越来越沉重的原因。”高僧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背着一个空篓子,在人生的路上我们每走一步,都要从这个世界上捡一样东西放进去,所以就会有越走越累的感觉。”

年轻人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这种沉重吗?”

高僧问他:“那么你愿意把工作、爱情、家庭、友谊哪一样拿出来呢?”

那人沉默不语。高僧说:“我们每个人的篓子里装的不仅仅是精心从这个世界上寻找来的东西,还有责任。当你感到沉重时,也许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别人的篓子可能比你的大多了,也沉多了。”

最好的生活是自然而然、无感无知的,看到自己所拥有的,忘却自己得不到的,用心去体会生活的美好。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yǔ)①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②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③;朝彻,而后能见独④;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⑤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yīng)宁⑥。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⑦”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均为虚构人名。②卜梁倚:虚构人名。③朝彻:犹如朝旭一样明彻,指豁然开朗。④见独:洞悉大道。独,独立而不改的大道。⑤杀:灭除,此指摒弃、忘却。⑥撄宁:动而后静,乱而后定。撄,扰动。⑦副墨:文字。子,孙:都有流传的意思。洛诵:背诵。洛,通“络”,反复。瞻明:目视明晰。聂许:耳闻。需役:践行。于讴:吟咏领会。玄冥:静默。参寥:高旷寥远。疑始:疑似原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面色还像一个孩童一样呢?”

女偊回答:“这是因为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

女偊回答说:“不!不可以学!你这种人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气却没有获得圣人的道心。我有圣人的道心,却没有圣人的才气。如果我想教授他,那么他可能真的会成为圣人吧!如果不能,那么以圣人之道教授圣人之才,他也能轻易得到提升。我坚持修习着,然后去诱导他,三天之后,他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继续坚持,七天后,他就能把万物置之度外了;我继续诱导他,九天之后,他就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将生死置之度外,心窍就能豁然开朗;心窍豁然开朗后,就能洞悉独立而不改的大道;洞悉独立而不改的道后,就不会再受古今时间的约束;不受古今时间的约束后,就能进入无生无死的永恒境界。能够让一切生命都灭亡的道是不会灭亡的;能够使一切生命产生的道是不存在产生的问题的。道对于天下万物,没有不伴送的,没有不相迎的,没有不毁灭的,没有不成全的,这就叫作‘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动而后静,乱而后定。”

南伯子葵又问:“你的道是从哪里学得的呢?”

女偊说:“我是从文字那里得到的,文字是从语言那里得到的,语言是从眼睛所见那里得到的,眼睛所见是从耳朵所听那里得到的,耳朵所听是从修持那里得到的,修持是从咏叹那里得到的,咏叹是从静默那里得到的,静默是从空旷那里得到的,空旷是从本源那里得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①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kāo)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③,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④也。”曲偻(lóu)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⑤阴阳之气有沴(lì),其心闲而无事,跰(pián xiān)而鉴于井,⑥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⑦,予何恶!浸假⑧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xiāo)⑨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⑩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dá)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qú)然觉。

【注释】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均为虚构人物。相与语:相互交谈。②尻:脊骨最下端,指臀部。③莫逆于心:心灵相通。④拘拘:拘挛,弯曲。⑤曲偻:驼背。发背:背骨外露。五管:五脏之腧穴。颐:下巴。齐:通“脐”。句赘:发髻。⑥沴:凌乱。跰: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⑦亡:同“无”,不。⑧浸假:假使。浸,逐渐。⑨鸮:一种鸟。⑩神:此指精神。县:通“悬”,倒挂。物:指阴阳二气。物:指人。天:指大自然。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怛:惊扰。将奚以汝适:要把你送到哪里?翅:通“啻”。大冶:冶金者,比喻造化。踊跃: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成然:安然。蘧然:悠闲的祥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聚在一起交谈,说:“谁能视虚无为脑袋,视生存为脊梁,视死亡为屁股;谁能懂得生死存亡原本属于同一本体,我们就视他为朋友。”四个人相互看了看,笑了笑,彼此心领神会,于是就结交为朋友。没过多长时间,子舆病了,子祀前去探望。子舆说:“伟大的造物主啊,将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挛不直的人。”他腰弯背驼,五腧朝上,面颊缩于肚脐之下,肩膀超过了头顶,发髻朝天。尽管阴阳二气不调,可是他仍然悠然自乐,若无其事。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井边,朝着井中一照,说:“啊,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拘挛之人了!”

子祀说:“你对这种变化很讨厌吗?”

子舆回答:“没有,我为何要讨厌呢?如果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如果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来打鸟烤肉吃;如果把我的屁股变成车轮,我就把精神化为马,我骑上它出游,哪里还用得着别的车驾!况且,人们得到生命,是适时而得;失去生命,是顺应变化。人们能够安时处顺,内心就不会产生哀乐的情绪,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开倒悬之苦。那些无法自我解脱的人,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再说,自古以来,人力就不能胜过自然力,我又为何要讨厌它呢?”

没过多久,子来也患病了,呼吸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着他哭泣。子犁前去看望,对子来的妻子儿女说:“去!上一边去!不要打扰变化的人!”然后就靠着门框对子来说:“伟大的造物者啊,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呢?又要将你送到哪里去呢?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吗?要把你变成昆虫的胳膊吗?”

子来说:“孩子对于父母,无论让你去哪里,你都必须听从父母的命令。人对于造化者,则不亚于孩子对父母。造化者让我死亡,假如我不听它的话,我就是违逆不顺,它有什么过错呢?大自然给了我形体,让我有所寄寓;给了我生命,让我劳动;给了我衰老,让我安逸;安排我死亡,让我安息。因此,善待我、赋予我生命的,同样善待我赋予我死亡。这就好比铁匠铸造金属器物,金属跳着脚喊:‘我一定要做莫邪宝剑!’那么,铁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吉祥的金属。如今造物者一旦造成一个人的形体,这个人就大喊:‘我是人了!我是人了!’那么造物者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不祥之人。如果现在把天地看成是一个大熔炉,把造物者看成是一个大铁匠,去哪里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就安静地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又开心地从梦中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②”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③,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④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⑤!”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 “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⑥。彼以生为附赘县疣(xuán yóu),以死为决(huàn)溃痈(yōng)⑦。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⑧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⑨也。虽然,吾与汝共⑩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jī)人。”

曰: “畸人者,畸于人而侔(móu)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均为虚构人名。相与友:相交成为朋友。②挠挑:循环。无极:这里指没有穷尽的太空。终穷:止尽,此指死亡。③莫然:淡漠。有间:不久。④侍事:帮助办理丧事。⑤而:同“尔”,你。猗:啊,感叹词。⑥一气:元气。⑦:悬生的肉瘤。痈:毒疮。⑧愦愦然:烦乱的样子。⑨天之戮民:遭受天道惩罚的人。⑩共:向往。无事:无为的状态。生定:心性安适。生,通“性”。道术:大道。畸人:即奇异的人。侔:齐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成为好朋友,有一次三个人坐在一起谈话,说:“谁能够无心无肺地相交,在无所作为中相互帮助?谁能够升到天空畅游于云雾之间,超然万物之上,遨游宇宙,生死两忘,而没有止境呢?”三个人相互看了看,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结成了好朋友。

漠然中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安葬。孔子知道后,就派子贡去帮助料理丧事。子贡去后,看到有人在编曲,有人在弹琴,相互唱合道:“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到本真的境地了,可是我们还寄寓在人世间啊!”子贡快步走上前,问道:“请问你们这样对着死尸唱歌,合乎礼仪吗?”

二人相互看了看,笑着说:“这种说法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义呢!”

子贡回去后,向孔子讲述了这件事,说:“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修行却不讲究礼仪,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死尸唱歌,脸上没有一点悲伤之色,真是没有什么话可以形容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孔子说:“他们是生活在尘世之外的人,而我却是生活在尘世之内的人。尘世之内与尘世之外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真是浅薄啊!他们正在跟造物者结交为朋友,畅游于天地浑然的元气之间。生命对他们而言只是附着的肉瘤,死亡对他们而言只是肉瘤的溃败,像这个样子,怎么会知道死生的先后区别呢!他们假借着不同的物类,寄托于相同的形体;忘掉内部的肝胆,遗忘外在的耳目;让生命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循环往复,而不去追求它们的头绪;巡游于尘世之外而了无牵挂,遨游于无为太虚之境而逍遥自在。他们哪里会心烦意乱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让众人观看听闻呢!”

子贡说:“既然这样,那么,先生是依从于方内还是依从于方外呢?”

孔子说:“我是个无法摆脱尘世之内的桎梏而最终会遭受天道处罚的人。尽管这样,我和你对方外之道还是相当向往。”

子贡问道:“请问使用什么方法才能畅游于人世之外呢?”

孔子说:“鱼儿追寻水源,人们向往大道。向往水源的,挖地成池来供养;向往大道的,无为而逍遥,心性安静详和,不为尘世所动。所以说,鱼儿畅游于江湖,就能忘记一切而悠然自乐,人们遨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却一切而逍遥自在。”

子贡说:“请问不同寻常的异人是怎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不同寻常的人合乎天道自然。因此,天道所认为的小人,恰恰是世俗之人认为的君子;世俗之人认为的君子,恰恰是天道认为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①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②回壹③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⑤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⑥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⑦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⑧”

【注释】

①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为虚构人物。居丧:守丧期间。②是:此,指眼泪、心悲、情哀。盖:超越。③壹:表示强调的助词。④唯:想,同“惟”。简之:使服丧礼仪简化。⑤骇形:人死之后形体必有惊人的改变。旦宅:惊忧,通“怛咤”。⑥特觉:独自觉醒。乃:那个样子。⑦厉:达到。⑧造适:突然感到适意。造,达到。适,快意。寥天:寂寥虚无的天道。一:浑然一体。

【译文】

颜回向孔子询问道:“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时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内心不觉得悲伤,服丧期间也不哀痛。他没有做到这三点,却以善于居丧而闻名整个鲁国,难道真的有不具其实而浪得虚名的情形吗?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已经做得不错了,超出了普通人对居丧的理解。人们想简化服丧礼仪,却一直办不到,可是他确实有所简化了。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追求先生,也不知道迷恋后死。他如同正在变化的事物,以等待那些自己都不知道变成何物的变化!再说,如今即将变化的时候,又怎么知道不会发生变化呢?现在还没有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发生变化了呢?可是我与你呢,大概是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啊!况且,孟孙才认为他的母亲在变化中虽然有形体上的扰动,却无损于心神;虽然有惊忧,却没有精神上的死亡。孟孙才独自觉醒,只是人家哭也跟着哭,才有哭而不哀的那个样子。人们只是看到自己的形体就相互说‘我的我的’,哪里能知道‘我的’一定属于我呢?况且你梦中变成一只鸟而飞到高空,梦中变成一条鱼而潜入水底。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突然到来的惬意来不及显露笑容,由衷的快乐来不及事先安排,只有听任自然的变化,才能进入寂寥虚无的天道,达到天道同一的境界。”

【智慧全解】

不强求,无烦恼

庄子主张“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必悦生恶死,也不要悦死恶生,顺其自然,以“顺”来应对不可知的变化。生、死在庄子看来只是形体的相互转化,是一种存在状态,与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区别。庄子的这种思想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存在,我们无法完全控制,但是,也不必为此而烦恼,只要保持恬淡之心,顺其自然,不强求得,也不厌恶失,就能无忧无虑,把握最本真的美好。

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生活得烦恼,是因为过于注重外在的东西,而忘记了内心最美好的事情。

任何人都不可能万事顺利,人人都会面临失去,遭遇困境,但是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我们再抱怨、苦恼也于事无补,只会让我们忽略眼前的美景,这又何苦呢?所以,我们要学会珍惜当下所拥有的,而放下那些不必要的烦恼。

马克思说:“一种美好的心情,比千副良药更能解除生理上的疲惫和痛楚。”能够决定我们形骸的,不是外在的物质,而是我们的内心。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不会受外物所累,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自己的意志。我们在遇到挫折与困境的时候,也要向智者学习,与其痛苦担忧,不如轻轻松松地享受当下的每一天。

庄子认为贪恋生、贪恋名利富贵,都是强求,不能顺其自然,不能将形骸与心融为一体,强求只会徒增烦恼。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被外物、名利所困,不要让外在的纷扰影响了自己的心情。我们无法改变外在的所有事物,只有把握我们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内心澄净清明,头顶的天空自然晴朗。

【阅读延伸】

珍惜当下所拥有的

有位先生因为投资不善事业一败涂地,他很苦恼,颇有万念俱灰之感。他向一位智者倾诉:“现在我一无所有,事业失败了,过去的好朋友也相继离我而去,我觉得我真的啥也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智者听后,摇头说:“不,你说错了,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仍然拥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老天向来是仁慈的,仍然在眷顾着你,你不觉得吗?”

“不,不,我哪里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我一样也想不到。”他低着头,喃喃地反驳着。

“你不信?那样吧,你拿一张纸一支笔,把我问你的问题以及答案一一记在纸上,好吗?”

他同意了。

智者开始提问:“你有妻子吗?”他回答:“有,我的妻子没有因为我的失败而离开我,她依然爱我。我为不能再为她提供富足的生活而不安。”智者又问:“你有孩子吗?”他回答:“有,我有五个孩子,他们都很可爱,虽然我没有给他们提供最好的食物,最好的教育,但他们都没有埋怨我。”智者接着问:“你的身体好吗?”他回答:“好,我的身体一直很不错,从没感觉到哪里不舒服。我平时很劳累,睡得也很香。”

于是,那张纸上记下了这样四条:我有位好妻子,她很爱我;我有五个可爱的孩子;我有健康的身体;我有良好的睡眠。

智者让那个人将那四条读了一遍,说:“人最宝贵的财富莫过于这些了,而且你还有老天赐予你的大自然,有阳光、空气,你还奢求什么呢?”

至此,那位先生才恍然大悟,他飞快地回到家,拥抱了自己的妻子,陪伴孩子们快乐地玩耍。第二天,他精神百倍地去找工作,很快就被录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先生的事业又发展起来,但现在的他再也不会迷失在事业中而忽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

意而子①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②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③”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qíng)汝以仁义,而劓(yì)汝以是非矣。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⑤。”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gǔ)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fǔ fú)之观。⑥”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⑦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⑧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⑨乎!吾师乎!(jī)⑩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①意而子:虚构人物。②资:教诲。③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明言:明辩。④黥:古代刑罚,在犯人在脸上纹字。劓:古代刑罚,割去受刑人的鼻子。⑤藩:篱笆,门户。⑥瞽:瞎眼。黼黻:礼服上绣的花纹。观:华丽。⑦据梁:传说中的大力士。亡:丢失,忘却。炉捶:冶炼锻打。捶,通“锤”。这里喻指得到“道”的熏陶而回归本真。⑧乘成:载着完备的形体。成,完整,完备。⑨师:宗师,此指大道。⑩:调和。

【译文】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拿什么来教诲你呢?”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亲自推行仁义而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怎么还要到我这里来呢?既然尧已经用仁义给你施行了黥刑,又用是非给你施行了劓刑。你将来依靠什么在变化的境界里逍遥放荡、无拘无束地遨游呢?”

意而子说:“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在大道的境域里畅游。”

许由说:“不对。盲人没法观赏眉眼颜面的娇艳美好,无法观赏礼服上所绣的花纹。”

意而子说:“让美人无庄失去她的美丽,让大力士据梁忘掉他的力气,让黄帝失去他的智慧,这都在造物主一炉一锤的掌握之中。我哪里会知道造物主不会平息我受黥刑的伤痕?不会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承载完整的身躯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无法预测的。我为你说说大概情形吧:我的宗师啊!我的宗师啊!调和万物却不认为是义,润泽万代却不认为是仁,比上古还早却不认为是老,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体却称不上技巧,这就是我所认为的逍遥的境界。”

颜回曰:“回益①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②。”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③矣。”

仲尼蹴(cù)然④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⑤”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⑥也。而⑦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益:多,增加,进步。②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忘掉“礼乐”进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③坐忘:通过静坐而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④蹴然:惊慌不安的样子。⑤堕:毁废。黜:抛弃,废除。去:抛弃。大通:大道。⑥常:常规,此指固执不变。⑦而:通“尔”,你。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道:“你指的进步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开始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很好,不过还不够。”

过了些日子,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

颜回说:“我开始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很好,不过还是不够。”

又过了几天,颜回再次见到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向:“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

颜回说:“我可以‘坐忘’了。”

孔子听后大吃一惊,急忙问:“‘坐忘’是什么?”

颜回答道:“忘掉了自己的身体,抛弃了自己的聪明,摆脱形体和智慧的束缚,与大道浑然一体,这就叫‘坐忘’。”

孔子说:“与万物浑然一体就没有偏爱了,与万物一起变化就不会偏执了。你真的成为贤人了!我愿意追随你。”

【智慧全解】

“坐忘说”

文中通过颜回与仲尼的对话,描述了颜回悟道的过程,即由外而内逐渐脱离束缚的过程。颜回先是挣脱外在的礼乐,再让心灵从仁义的桎梏中解放,最后突破“自我”进入物我不分的境界,与万物同化。进入这种境界后,就可以化成任何事物,而不受任何拘束。

颜回所达到的物我不分的境界,叫作坐忘,也就是忘却形体、忘却心智,使心中空明,万象生灭,任其来去。坐忘有时候也可以叫作坐禅、静坐。

世上大多数人只是普通人,普通人没有天生的慧眼,没有远大的志向,也就很难达到静坐得禅的坐忘境界。很多时候静坐会逐渐进入发呆的状况。把我们平凡之人的发呆与颜回这样的智者的坐忘等同起来,或许有人会认为有些牵强附会,其实不然,发呆也是一种“忘我”的境界,虽然达不到纯粹的“坐忘”。忙碌之人是不会发呆的,因为他们的日程每天都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有时间去发呆。争强好胜的人也不会发呆,因为他们心里始终装着“征服”二字,认为发呆只会浪费时间,没有任何价值,这种人怎么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发呆上呢?所以发呆也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只有无欲的人、心思澄净的人才能做到。忘掉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角色,忘掉约束自己的种种限制,将自己完全沉浸于自然真性之中,这样才能超越外在以及自身的束缚,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当今社会激烈的竞争使我们的压力越来越重,为了生活得更惬意、更快乐,适当地停下追逐的脚步,坐下来发会儿呆吧,坐忘凡尘俗世,让心灵静下来透个气,让身心放松下来歇息片刻吧,这样我们才能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冲刺!

【阅读延伸】

忘我创奇迹

19世纪50年代的一年,随着“哇”的一声啼哭,一个可爱的女婴降生在瑞典一个富翁的家里,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对这个女孩宠爱备至。然而没过多久,这个女孩被查出患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瘫痪症,丧失了走路的能力。这一噩耗给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笼罩上一层阴云。富翁多方求医问药,花了不少钱也没能让女孩站起来。

有一次,女孩随家人一起乘船旅行。在船上,女孩听船长太太讲了天堂鸟的故事,并说船长就有一只天堂鸟。女孩顿时被天堂鸟迷住了,一心想去看一看这只神奇的小鸟。于是保姆把孩子留在甲板上,自己去找船长商量。可是女孩已然失去了耐心,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就请求船上的服务生立即带她去看天堂鸟。那个服务生并不知道女孩的腿不能走路,答应女孩的请求后就自顾自地前头带路了。这时奇迹发生了,女孩因为太想去看那只美丽的小鸟,竟忘我地跟着服务生,慢慢地走了过去。从那时起,女孩的病痊愈了。女孩长大后,又忘我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最后成为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她就是茜尔玛·拉格萝芙。

茜尔玛·拉格萝芙身上之所以能出现奇迹并获得成功,其关键因素就在于“忘我”。顾名思义,“忘我”就是忘掉自己。茜尔玛·拉格萝芙第一次因为渴望而忘掉自身残缺的事实,这样居然让她从此得以摆脱残缺;第二次是因为心中有喜好而忘记自身,从而在自己喜好的文学世界里取得斐然成绩。

子舆与子桑①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 “子桑殆病矣!”②裹饭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④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⑥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⑦者,命也夫!”

【注释】

①子桑:虚构人物。②霖雨:连绵不断地下雨。霖,阴雨连续三日以上。殆:恐怕,大概。病:饿坏了。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之:给他吃。“食”字旧读去声。④鼓琴:弹琴。⑤以上四句,均为子桑探问自己的困乏是由谁造成的。⑥任:堪。趋举:急促地吟唱。⑦极:饥困交加的绝境。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一对好朋友。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十多天,子舆说:“子桑恐怕是要饿坏了。”于是就带着饭食去给他吃。到了子桑的门前,就听到屋里传出既像唱歌又像哭泣的声音。子桑弹着琴吟唱道:“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他的声音十分微弱,而诗句急促不清。

子舆走进屋子,问道:“你吟唱的诗句为什么如此不成调子?”

子桑说:“我正在思考究竟是谁让我陷入如此贫困的境地,可是却找不到答案。父母难道希望我这样贫困吗?天毫无偏私地覆盖着世间万物,地毫无偏私地承载着万物,天地怎么可能偏偏让我贫困潦倒呢?我努力寻求使我贫困的原因,却没能找到答案。然而,使我陷入这般绝境的,就是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