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阳·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则阳·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51〕,然后抶其背〔52〕,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53〕:“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54〕,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55〕。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56〕。衍,乱人〔57〕,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58〕:“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59〕:“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60〕。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61〕,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62〕,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63〕,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64〕。”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65〕。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66〕?”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67〕,而反在通达之国〔68〕,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69〕,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70〕?”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71〕。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72〕,圣人不足以当之〔73〕。”惠子曰:“夫吹管也〔74〕,犹有嗃也〔75〕;吹剑首者〔76〕,吷而已矣〔77〕。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78〕,譬犹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79〕。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80〕,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81〕?”仲尼曰:“是圣人仆也〔82〕。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83〕。其声销〔84〕,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85〕,是其市南宜僚邪〔86〕?”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87〕,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88〕,羞闻其言〔89〕,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90〕?”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91〕:“君为政焉勿卤莽〔92〕,治民焉勿灭裂〔93〕。昔予为禾〔94〕,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95〕;芸而灭裂之〔96〕,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97〕,深其耕而熟耰之〔98〕,其禾蘩以滋〔99〕,予终年厌飧〔100〕。”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101〕,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102〕。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103〕,为性萑苇〔104〕;蒹葭始萌〔105〕,以扶吾形〔106〕,寻擢吾性〔107〕;并溃漏发〔108〕,不择所出,漂疽疥痈〔109〕,内热溲膏是也〔110〕。”

柏矩学于老聃〔111〕,曰:“请之天下游〔112〕。”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113〕。”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114〕,推而强之〔115〕,解朝服而幕之〔116〕,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117〕,子独先离之〔118〕!”曰:“莫为盗〔119〕,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120〕;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121〕,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122〕,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123〕,大为难而罪不敢〔124〕,重为任而罚不胜〔125〕,远其涂而诛不至〔126〕。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27〕,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128〕,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129〕,有乎出而莫见其门〔130〕。人皆尊其知之所知〔131〕,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132〕!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133〕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134〕、伯常骞〔135〕、狶韦曰〔136〕:“夫卫灵公饮酒湛乐〔137〕,不听国家之政〔138〕;田猎毕弋〔139〕,不应诸侯之际〔140〕;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141〕。”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142〕。史鳅奉御而进所〔143〕,搏币而扶翼〔144〕。其慢若彼之甚也〔145〕,见贤人若此其肃也〔146〕,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147〕,卜葬于沙丘而吉〔148〕。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149〕,灵公夺而里之〔150〕。’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151〕!”

少知问于太公调曰〔152〕:“何谓丘里之言〔153〕?”太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154〕,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155〕;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156〕。四时殊气〔157〕,天不赐〔158〕,故岁成;五官殊职〔159〕,君不私,故国治;文武〔160〕,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161〕,世有变化〔162〕。祸福淳淳至〔163〕,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64〕;自殉殊面〔165〕,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太泽〔166〕,百材皆度〔167〕;观于大山,木石同坛〔168〕。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太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69〕,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170〕。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171〕,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172〕!”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太公调曰:“阴阳相照〔173〕,相盖相治〔174〕;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175〕;雌雄片合〔176〕,于是庸有〔177〕。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178〕。此名实之可纪〔179〕,精微之可志也〔180〕。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181〕,终则始,此物之所有〔182〕。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183〕,不原其所起〔184〕,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185〕,接子之或使〔186〕,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187〕,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188〕,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189〕。斯而析之〔190〕,精至于无伦〔191〕,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192〕,已死不可徂〔193〕。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194〕。吾观之本〔195〕,其往无穷;吾求之末〔196〕,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197〕,夫胡为于大方〔198〕?言而足〔199〕,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200〕,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201〕;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国人。以下皆称彭阳。夷节:姓夷,名节,楚国大臣。言:引荐。王:即楚文王。王果:人名,楚国贤人。谭:通“谈”,称说,推荐。公阅休:人名,楚国隐士。擉(chuō戳):刺。山樊:山间林圃。此:指山樊。宅:住舍。知:通“智”,智术。神:神奇,神化。固:久。颠冥:迷惑,沉迷。消:谓损消德性。冻者:受冻的人。假:借助。暍(yē椰):中暑。反:思求。反冬乎冷风:当为“反冷风乎冬”之误。罪:犯罪之人。赦:赦免,宽恕。如虎:像猛虎那样凶狠。佞人:指有才辩的人。桡(náo挠):通“挠”,屈服。化卑:化为卑谦。物:指人事。和:谓和顺之气。彼:指公阅休。其乎:语助词。归居:隐居。达:解脱。绸缪(móu谋):结缚,纠缠。性:自然本性。复命:即静。摇作:即动。天:指自然。命:命名。鉴:照。已:停止。旧国旧都:比喻自然本性。缗(mín民):葱茏茂盛。入:指遮蔽部分。县:通“悬”。闲:也作“间”。冉相氏:三皇以前的无为皇帝。环中:谓虚静无物之处。几:时期。阖:何。师天:效法自然。其:指有心师天的人。始:指万物的起始。替:间断。洫:陷溺。其:指圣人。合之:谓冥合大道。司御、门尹:官名。登恒:人名,一说为有道之人。囿:局限,限制。之:此。嬴法:多余的法。嬴,为“赢”之借字,谓多余。容成氏:黄帝时造历的人。魏莹:即魏惠王,名莹。田侯牟:旧说多以为是齐威王,因其为田成子的后代,故称田侯。但齐威王名因齐,不名牟,故后人颇多疑议。约:订立盟约。犀首:魏官名。这里指担任此官的公孙衍。从仇:报仇。受甲:率领兵士。〔51〕忌:指齐将田忌。〔52〕抶(chì赤):鞭打。〔53〕季子:魏国贤臣。〔54〕十:当为“七”字之误。〔55〕胥靡:服劳役的犯人。〔56〕基:基础。〔57〕乱人:肇乱之人。〔58〕华子:魏国贤臣。〔59〕君:指魏君莹。〔60〕戴晋人:魏国的得道者。〔61〕触氏:虚构的国名。〔62〕蛮氏:虚构的国名。〔63〕伏尸:倒伏在地上的尸体。〔64〕逐北:追赶败兵。旬有五日:十五天。反:通“返”。〔65〕实:证实。〔66〕在:察明。〔67〕无穷:谓无限广大的境域,即大道。〔68〕反在:谓反察,即转过头来看一眼。通达之国:即四海之内。〔69〕梁:魏国都城大梁,在今河南开封。〔70〕辩:通“辨”,区别。〔71〕客:指戴晋人。惝(tǎng倘)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亡:失。按,此句后原有“客出”二字,疑为衍文,今删去。〔72〕大人:谓大德之人。〔73〕圣人:指下文的“尧舜”,是拘于法度者的形象。〔74〕管:管状乐器。〔75〕嗃(xiāo消):指宏亮的管乐声。〔76〕剑首:剑鼻,即剑环头的小孔。〔77〕吷(xuè谑):吹剑鼻时所发出的细小声音。〔78〕道:称说。〔79〕蚁丘:山丘名。浆:指卖浆之家。〔80〕夫妻:宅之主人,即市南宜僚与他的妻子。臣妾:宅之仆人或仆婢。登极:谓登上屋顶观察孔子为人。〔81〕稯稯(zǒng总):纷纷登屋的样子。〔82〕仆:徒。〔83〕藏:隐。畔:陇亩。〔84〕声:声名。销:寂灭。〔85〕陆沉:谓不离市朝而自隐,如在陆而沉于水。〔86〕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因居住市南,故称。〔87〕著:明,了解。己:指市南宜僚。〔88〕其:指市南宜僚。〔89〕其言:指佞人之言。〔90〕而:通“尔”,你。存:存问。〔91〕长梧封人:即长梧子。长梧,地名。封人,守封疆的人。子牢:姓琴,孔子弟子,为宋国卿士。〔92〕卤莽:粗疏。〔93〕灭裂:草率。〔94〕为禾:栽种庄稼。〔95〕其实:指庄稼的收成。〔96〕芸:除草。〔97〕变齐:更变方法。齐,通“剂”。〔98〕熟:仔细。耰(yōu优):除草。〔99〕蘩:也作“繁”,繁茂。滋:颗粒饱满。〔100〕厌飧(sūn孙):饱食。〔101〕遁:失。〔102〕众为:指上文卤莽、灭裂的行为。〔103〕欲:指喜好之情。孽:害。〔104〕萑(huán环)苇:芦苇。〔105〕蒹葭(jiānjiā兼家):初生的芦苇。〔106〕扶:助。〔107〕寻:长时间之后。擢(zhuó卓):拔除。〔108〕并:一齐。溃:溃烂。发:发作。〔109〕漂疽:巨疮。漂,当为“瘭”字之误。疥痈:小疮。〔110〕内热:即消渴症。溲膏:即溺精。〔111〕柏矩:姓柏,名矩,怀道之士,老子的学生。〔112〕之:往。〔113〕是:此。〔114〕辜人:暴露于街头的罪人之尸。〔115〕推而强之:谓使尸体摆正。〔116〕朝服:官吏所穿的衣服。幕:覆。〔117〕菑:通“灾”。〔118〕离:通“罹”,遭。〔119〕莫为:乃诘问之词。〔120〕病:祸害。〔121〕穷困:困扰。〔122〕一形:谓一个人。失:亏损。〔123〕愚:当为“过”字之误。过,责备。〔124〕罪:归罪。〔125〕胜:胜任。〔126〕涂:通“途”。诛:杀。〔127〕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行年:经历过的年岁。化:谓认识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128〕是之:认为正确。卒:最后。诎:贬斥。〔129〕根:根本,指道。〔130〕门:门径,也指道。〔131〕知之所知:前一“知”通“智”,后一“知”意谓知道。〔132〕大疑:大惑。〔133〕然:这样。〔134〕大(tài太)史:史官。大弢:史官姓名,具体不详。〔135〕伯常骞:史官姓名,即周朝史官栢常骞。〔136〕狶韦:史官姓名,具体不详。〔137〕湛乐:沉湎于逸乐。湛,通“耽”。〔138〕听:管理,处理。〔139〕毕:用长柄网捕取禽兽。弋(yì亦):用绳系箭而射。〔140〕应:参加。际:指盟会之事。〔141〕后“是”:指无德政。〔142〕滥:通“鉴”,浴盆。〔143〕史鳅:姓史,名鳅,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以仁孝著称。奉御:承奉御物,即手捧御用衣物。所:指灵公与妻妾同浴之所。〔144〕搏币:接取币帛。扶翼:扶助。〔145〕慢:淫乱。彼:指与妻妾同浴。〔146〕贤人:指史鳅。肃:敬。〔147〕故墓:也作“大墓”,指生前预筑的墓穴。〔148〕沙丘:地名。〔149〕冯:通“凭”。其子:指原死者的子孙。〔150〕里:居。〔151〕之:此。二人:指大弢和伯常骞。〔152〕少知、太公调:皆为虚构的人物。〔153〕丘里:乡里。〔154〕系:拴。〔155〕主:指主见。执:偏执。〔156〕正:指正。距:拒绝。〔157〕气:气候。〔158〕赐:偏私。〔159〕五官: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160〕文武:其下当补“殊能”二字,文意方通。〔161〕时:四季。〔162〕世:世事。〔163〕淳:谓变化无常。〔164〕拂:违逆。宜:适宜。〔165〕殉:逐。面:方向。〔166〕比:譬如。太泽:即大泽。〔167〕度:居。〔168〕坛:基盘。〔169〕期:限。〔170〕号:称。读:犹“语”。〔171〕辩:通“辨”,区别。〔172〕不及:不同。〔173〕相照:相应。〔174〕相盖:相害。盖,通“害”。相治:相济。〔175〕桥起:谓突然而起。〔176〕雌雄:即夫妇。〔177〕庸有:谓常有子孙。庸,常。〔178〕以:犹“相”。〔179〕纪:识记。〔180〕志:记载。〔181〕穷:极。反:通“返”。〔182〕所有:所共有的现象。〔183〕随:探究。其:指万物。〔184〕原:追溯。〔185〕季真:齐国贤人,稷下学者。莫为:无为。〔186〕接子:齐国贤人,稷下学者。或使:有为。〔187〕大知:指大智之人。〔188〕言:语言。读:说明。〔189〕意:臆测。〔190〕斯:剖分。〔191〕伦:形体。〔192〕忌:禁。〔193〕徂:当为“阻”字之误。〔194〕假:借。〔195〕之:指物理。本:起始。〔196〕末:终结。〔197〕一曲:一偏。〔198〕大方:大道。〔199〕足:谓圆通周遍。〔200〕不足:偏滞。〔201〕载:表达。

〔鉴赏〕 《则阳》篇在于窥探性命之精义,阐发道体之神髓。刘凤苞在《南华雪心编》中说:“《则阳》一篇,乃杂篇内鞭辟入里、剥肤存液之文。”且庄子以其“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的逍遥笔法,看似毫无章法,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却是大笔若椽,深入浅出,剥皮剔骨,将道术的精粹之义诠释出来。

庄子论道,其要义便在于“化”。一部《庄子》,时时谈“化”,又处处开出“化境”。《逍遥游》中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的“物化”异境;《齐物论》中也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丧我”梦境。

《则阳》开篇即写一则寓言:鲁人则阳欲通过夷节干禄楚王,而楚王不见,于是则阳又去问高士王果,王果引隐士公阅休,以抑则阳亟亟干谒之心。王果自然是几近道心的贤德之人,而则阳、夷节之流,不过是心性郁结,执著名利,不知体道的小人,况且则阳削尖脑袋、蹭破头皮要去进见的还是一个大暴君。然而王果并没有对他当头棒喝或是谆谆教诲,反而似有若无地引出了一个隐士公阅休,其人冬天在江河里捉鳖,夏天在山林中休憩,好不逍遥自在。这份从容恬适,岂是心为物役、本末倒置之人可以企及!

这便是庄子的妙笔,妙就妙在“歪打正着”,并非直截了当斥责则阳这种名利塞心的蒙昧小人,却另引出了一番深意。如果则阳资质不高,恐怕弄不好还不能领会王果的苦心,落得个丈二金刚,不知所云。而王果之言正体现了道家推崇的“化人”之道。所谓大道,便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虽是看不见,摸不着,却是绵绵若存,如有真宰,藏蕴天地之间,充满了化生的力量,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作为万物本原,从来都是无声无息,行使着它化育万物的职责。而能够领悟大道的人也是效法这种“化”,不动声色之间,已让昏病不知所措的则阳如沐春风、醍醐灌顶,这便是“化”的力量。

柏矩到了齐国,看到罪人被曝尸街头,便嚎啕痛哭,哭的是君主不懂得“化人”之道,只知立荣辱、聚财货,横征暴敛、争斗无休,使民滋生善恶是非之心,而作乱多伪。《尚书·泰誓》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在庄子看来,春秋战国的混乱之世,倒置之民,多是由于治国之君注重人为,订立虚伪的是非标准,擢乱了世人殷殷纯朴之心所致。

庄子所赞同的治国之道,莫非也同于长梧封人向子牢所说的耕耘之道。你草率地进行耕作,便得到草率的收成,而你精耕细作,便会满载而归,享之不餍。这是很简单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但庄子所说的“深其耕而熟耰之”,绝不是要统治者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地制定条律,管理百姓,而是要精心修缮自己的本性,以顺应天然,化育万民。也许就是老子所谓的“太上,下知有之”的境界罢。最高明的君主,只要百姓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就行了,而百姓“亲之、誉之”的君主就要差一些,至于百姓“畏之、侮之”的就更等而下之了。

“化人”的前提在于“观化”,便是要懂得虚静无为,把世事看成微尘一点、鼻息一吹。蚁丘的市南宜僚一家,大隐隐于市,虽然身体做着和俗人一样的事情,口舌说着和俗人一样的语言,但心志却宁静如水,毫不涣散。在滚滚红尘的颠簸中仍保持着明澈的本心,这才是令人敬佩的,连世之圣人孔夫子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们。这种宛若陶潜所说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远要比那些隐身山林,却不忘高官厚禄、功名轩冕的欺世盗名、“终南快捷方式”之辈高尚可敬得多。

而善于“观化”也便能“自化”,从而体悟到自然的醇美,抛弃成心的羁绊,融化是非的枷锁。“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便是人的内心本性熨帖自然,与时俱化。只有消除成心成见,看破一切是非标准,剔除人为观念,才可看到真自然,而一切的是非争夺,顽固成见,在万物一齐的大道的观照下,都是没有意义的。如《则阳》中所说的“蜗触之争”,是多么可笑可鄙和微不足道呀!

参悟道义,以臻“自化”之境,其门径还在于涤荡胸怀,明澈心志,拨开红尘俗世的浓雾,寻找旧时来路。如同《则阳》里那一段充满诗意和感怀情愫的文字:“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闻一多在《庄子》一文里赞其是“极有情致的文字”。这份真情,也来自庄子对于人性初始本真美好的无限怀念,以及对乱世纷争,世人丧失本性却不知悔改的怅然若失。“旧国旧都”以喻人的自然秉性,即便是相去多年,杂草丛生,破败不已,甚至其真性已被尘垢掩埋了十分之九,但在蓦然回首的一瞬,也会被那醇美无邪的旧时风貌感动折服,为之畅然。

庄子虽然消极避世,放任心怀,但它对于浑浑噩噩的世人还是有一丝的悲悯和些微的期望,相信人内心的本来面目永远是真挚醇厚的,只是在纷乱倒置的社会现实的压抑下,逐渐为名利物欲所役使,真情真性被掩盖,而非完全丧失本性。人们只是不堪重负,不懂超逸而逐渐淡忘了,但在内心深处却时时充满了对自然本真的召唤和渴望,这才是最珍贵的。

也许庄子心中的殷殷之盼,最能心领神会的还是魏晋名士。他们不满严酷压抑的现实,不愿自然本性随波逐流、淤塞沉沦。于是放浪形骸,狷介疏狂。虽然他们的言行举止多不为当时之人所理解,但性灵的洒脱和真诚的体悟却使他们唤回了“旧国旧都”的率真之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道”也是如此,谁也说不清如何是道,道为何物,但它却存于天地间,无时无刻无私地化生万物。真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便不是真正的道。《则阳》篇末少知与太公调论“丘理之言”,其实就是在说道,从而又引出季真、接子论道之言,“季真之莫为”未免流于虚脱,“接子之或使”又显太过指实。大道的要义也许正在这种虚实有无的分寸之间,而且并不期于人们的争论,正所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道”正是这“不期精粗”的精神本质,如果仅仅靠这样的面红耳赤,争论不休,不是只会越走越远吗?附:古人鉴赏选

一篇片语入心,胜十篇读。读《则阳》,岂止片语哉!(明谭元春《庄子南华真经评》)

此篇首段文法怪幻,颇难训诂;中段词意高朗,极堪玩诵;至末段发出精微之论,大类宗门之旨,得未曾有,佛法之在中国也,何尝自天竺求书始哉?(清林云铭《庄子因》)

一篇记述文字,前碎叙,后总论,极精极微之理,每从粗俗世故中最无要紧处曲折隐跃,入情入化,自是喉舌间具有炉锤。后世惟司马子长、杜子美、苏子瞻为得其妙。然其一种天姿,在人意中,出人意表,可望不可即,终不易至也。(清方人杰《庄子读本》)

忽用“彼其”数句接入公阅休,分明是先将彭阳提佞人,后将阅休承正德,中间佞人正德便如连环之锁,绝妙章法变化也。写公阅休有两意:写他圣德足以化人,或可与楚王接谭,是旁意;写他高闲不入世,趋于人心相远,是正意。大约俱作闪烁透射之笔,似乎蕴藉,实在严冷之至也,曲折间锋芒刺人,是一篇妙绝《国策》文字。(清宣颖《南华经解》)

《则阳》一篇,乃杂篇内鞭辟入里剥肤存液之文。逐节深心体会,可以窥见性命之精,而结构之灵通、词意之隽快,映发无穷,如游武夷胜境,千岩万壑,使人心旷神怡。缒幽凿险者,安得有此遥情胜概,超然尘外之姿!(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摹写公阅休,正为躁进者暗递一服清凉散。尤妙在着墨无多,即便顿住。接写夷节,重复措词推卸,两“不若”句,相映成趣。闲闲冷冷,绝妙机锋,随将夷节之为人和盘托出,看得不值一钱。(同上)

借喻旧国旧都,醒出本性,邱陵草木之缗,蔽目者十之八九,而一隙之明偶窥真境,亦犹逃空虚者,聆足音而色喜焉。一触于耳而情不自禁,一接于目而神与相迎,说来俱切理餍心,爽性疏照。下句又追进一层,词意十分警策,而用笔更宕漾有姿。十仞之台,超然物表,既非邱陵草木之所能蒙蔽,悬于众间,俨若旧国旧都之足供眺望。叠用喻意而正意跃然,非南华无此灵境。(同上)

劈手撰出三层议论,一层进似一层。犀首之言主伐齐,季子之言主勿伐。至华子则概与抹煞,抹煞两人议论,并将自己之指驳两人者,一齐拉倒。笔笔奇奥,却能透入清虚,解此行文,真有掉臂游行之乐。(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