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社会》简介|鉴赏
原题“苦社会初集”,未见续集。政治小说,四十八回,双回目。佚名著。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图书集成局印行。书前有光绪乙巳年(1905)七月漱石生《叙》云:“是书作于旅美华工,以旅美之人,述旅美之事,……书既成,航海递华。”不过从书的内容看,似乎并非在美华工之为,当是国内的知识分子借诸书面资料和传闻、采访等而作。其地点既最后落脚于国内,景物复不详于异域,所叙多是落魄书匠的流浪,感慨亦不脱旧式文人穷途末路的哀叹。念天地茫茫,只身无着,枵腹避债,复何以养家,越海求生,又遭异族欺凌,天涯涕泪,流离无告。“思归则游子无从,欲留则楚囚饮泣”(《叙》),那“憔悴的神情,忧愁的面目,真觉生之可哀,死之可乐”(第十三、十四回)。故书名谓之“苦社会”,盖天地生人,欲养其成,而人间社会,直令人走投无路。
此书前二十回写国内情形,极叙下层社会之穷苦。阮通甫携家回苏州探亲,无钱遭白眼,空腹典衣,大年夜流落街头,一门受饿,而思出海求生。李心纯教读蒙馆,入不敷出,出门逃债而妻儿被殴,卖画过年又被敲尽竹杠,后来只身奔上海以图生计。滕筑卿做生意总是亏本,复遭骗局,家产赔尽,身又被扣,幸得友人庄明卿救出,从此流落异乡,思归无日。农村里遭旱灾,一片凋敝,严税重赋,逼迫乡民动乱,庄明卿、滕筑卿走投无路,乃至广东,应秘鲁洋人之招而遂成出海华工。
此后便写到海外的华工华商了。《叙》云:“自二十回以后,几于有字皆泪,有泪皆血”,诚非夸张。明卿、筑卿在广东碰到鲁吉园,三人同登赴秘鲁的华工之船。三人先被关在一黑屋子中,后又被赶至大舱,恰碰上一样出海求生的阮通甫一家,阮遭工头毒打,惨死船上,被洋人抛入海中,其妻女亦投海自杀。鲁吉园在船上发病,幸水手华阿大招为船上帮手,而免厕华工之列。船到秘鲁,清舱时发现七八十个死尸,洋人以大竹篓装着抛入海中,又把病得不起的也生抛入海。上了岸,又是铁镣系颈,十二个一串拉了走,如押犯人。鲁吉园留在船上,望着友人此去,不知再会何时,只是以泪洗面而已。此后他随船到处奔波,忽遇李心纯。心纯此时已是一个商人,与王伯符、顾子丰到美国去做生意。正值华工禁约,华商在美国被异族欺凌,稍不小心,就遭驱逐。饭店老板何锦棠,妻子自广东回美,说岔了一句话,便不准上岸,原船载回,锦棠只得抛弃苦心经营的产业,一道回国。接着纸烟公司汪老板家眷被押进“木屋”,也只得贱卖产业回国。又有中国领事馆的谭随员无端被巡捕殴打、关押,愤而自缢。禁例越来越多,条文奇出无穷,华商整日小心翼翼,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胆战。心纯、伯符、子丰想想不如归去,遂趁早变卖而归。至香港,忽然碰着两人,“前面那个呵呵大笑道:‘多年远别,面目都非,不怪心纯要对面不相识了。仆为鲁吉园,这便是万劫余生的滕筑卿。’心纯且悲且喜……”小说到此便告中止,也不知滕筑卿是如何的“万劫余生”, 想来当更是不忍卒读之事。华商尚如丧家之犬,华工则更是草芥刍狗了,此中悲苦,何忍复述?
小说自国内写到国外,自大陆写到海洋, 自苏州的穷闾僻巷写到秘鲁的利马城、旧金山的唐人街,凡华人生活之处,都逃不出“苦社会”三字所概括。请看国内的江南农村:
可晓得这时乡下人是什么景象呵! 田呢,没一处不开坼,跌落的稻叶,早吃下肚。树哩,没留一张叶,连根砍下, 当柴卖。家里呢,只有几只破台破凳,三脚的床架,不好拆了生吞。干久了人的躯壳,抵不住热度,瘟疫就跟过来……(第十九、二十回)
再看太平洋上轮船内的惨景:
叫水手动手,把上面的拉开。不拉时,万事全休;一拉时,真叫铁石的心肠,都要下泪。原来下面七八十个横躺着,满面都是血污,身上也辨不出是衣裳,是皮肉,只见脓血堆里,手上脚上锁的链子,全然卸下。洋人俯身一看,才晓得死的了,手脚的皮是脱了,骨是折了,不觉也泛出唾液,呕个不住……(第二十九、三十回)
再看唐人街上的华商过着怎样提心吊胆的生活,那正是美国巡捕一场收税抓人之后:
心纯在门缝张看,不见有人,对伯符招招手,轻轻地把门离了缝,四下一瞧,侧身走出,去敲饭铺的门。那掌柜恰待走出,蓦地一照面,两下都吃一吓。心纯低声问道:“伙计们都好么?”掌柜也低低回答道:“只捉去一个人。”……(第四十一、四十二回)
这真叫做惊弓之鸟,苟且偷生了,哪里还象个堂堂正正的商人呢?从以上所引三节,可以看到这是怎样的一个“苦社会”!阿英《晚清小说史》称之为“华工血泪生活史”,实不足以尽之,但阿英又说“所有小说写得最深刻,最惨痛的,殆无有过于此的”,则诚非虚语。
小说的艺术性也较高。漱石生《叙》云:“小说之作,不难于详叙事实,难于感发人心;不难于感发人心,难于使感发之人读其书不啻身历其境,亲见夫抑郁不平之事,流离无告之人,而为之掩卷长思,废书浩叹者也。”这里说了小说艺术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详叙事实”,在《苦社会》中呈现为历历困苦饥饿之状态,件件艰难残酷的遭遇,即阿英所谓“血泪生活史”也;第二层次是“感发人心”,即其所写悲惨事件的怵目惊心,而笔调且又感慨万端,“令人不忍卒读,而又不可不读”(《叙》),作品有为而发,“以为后来之华工告,而更为欲来之华工警”(《叙》);第三个层次便是漱石生以为《苦社会》所达到的艺术境界,“使感发之人读其书不啻身历其境,亲见于抑郁不平之事,流离无告之人”,有境有人,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就是小说“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致玛·哈克奈斯》)。这对于晚清小说来说,是很不容易的高度。这当然是由于作者“情真语切”,所以才能“纸上跃然,非凭空结撰者比”(《叙》)。可惜作者所最注意要在小说中传达的,还是华人社会是一个“苦社会”这样一种思想,因而于人物形象的刻划上便显得分散而不够凝聚,缺少具体、深入、细致的个性塑造,这也是晚清小说的一种历史性的局限。
不过毕竟犹能“为之掩卷长思,废书浩叹”,诚见此书的感人至深。其价值是远过于胡适之所谓的“社会史料”(《官场现形记·序》), 而正如漱石生所说,“《苦社会》一书可以传矣”!(《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