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名氏
眼儿媚·萧萧江上荻花秋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这首词的作者《阳春白雪》卷三作贺铸,《古今别肠词选》卷二作钟惺,显然失据,《全宋词》陈其舛误,另据《于湖先生长短句》列于张孝祥的名下,但问题还没有解决。稍加比较便可发现,《于湖先生长短句》中所存文字与本词十句中有六处出入,且词意亦有明显扞格牴牾之处,如何而来,不无疑窦,真耶伪耶,尚俟考求。清人朱彝尊、汪森广事搜求,不遗余力编纂《词综》一书时,将此词作为“无名氏”的作品录入卷二四,看来比较审慎,今从之。
此词上片是一幅写意性的“南浦景物图”。江边,芦苇抽出淡黄色的花序,在悲凉的秋风中俯仰摇曳,萧萧索索的声响和着涛声在旷寂的江畔如泣如诉,显得分外凄楚。远处,太阳恹恹西沉,浩渺的水面映出一片残红;天上,两行新雁倏忽掠过,飞向远穹;津口,一条小船正停泊在水边,随着江水与岸的撞击而起伏摇晃……。
作者描绘这幅图,起笔无非是刘禹锡“故垒萧萧芦荻秋”(《西塞山怀古》)和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索索”(《瑟琶行》)这类烂熟诗境的稍稍变化而已,但紧接着衍出一笔:“做弄许多愁”,便自为词境,新意可玩了。这芦荻在秋风中到底做弄出一副什么样的愁蹙情状,词人未著一字,而给读者留下一道参禅悟门,笔墨虚处,情思更浓。继而词人由远而近地写落日、新雁、扁舟,如瓶泻水,如偈翻出,整练绵密,精工谐亮。三个形象有动有静,但都具有正在消逝或行将消逝的共同特征,作者让这一组形象和一任秋风吹摆的荻花形象镶合起来,残阳下的一切顿时渗透出浓重的悲凉。
下片描写词人送别时的心理活动。在上片中,作者俯仰用笔,远近着墨,意在构图写景,创造氛围,有意掩去了人物形象,这时,离别的双方出现了。细审词意可以想见,在临别之前,“主人”举办过一个简单的饯行酒宴,下片数语便是饮罢相别时词人心潮的奔泻涌动:我们是挚友,多么希望唇齿相依,长久共处,我一直担心你要别我而去。但此刻,分手的时刻还是来了,既然无可奈何,就让我拼它一醉吧,“日暮酒醒人已远”,也许能使我从分离的愁绪中得到些解脱。然而,这惜别的情景毕竟太令人伤感,今天收于眼底,明天它将萦绕心头,后天便要蹙破眉峰,使我面容憔悴了!
此片换头“惜分长怕君先去”一句很容易使我们想起辛弃疾《摸鱼儿》描写团扇秋捐,弃之闲房愁苦的名句:“惜春长怕花开早。”两句一赋一比,异曲同工。其后一个“醉”字,既道出了心中无法排遣的愁恨,又省却了折柳相赠,举手劳劳的种种描写,笔墨干净,意味深厚,恰中令词正鹄。结尾“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几句如珠走泉流,在层次鲜明的递进中延伸出一条滔滔无际的时间的长河,暗示出词人的离愁无时或释,与日俱增,愈久愈浓。宋代词人每每云及愁之所在,在心上眉头,如范仲淹《御街行》云:“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张耒《风流子》云:“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李清照《一剪梅》云:“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但将心理变化与时间推移有机地结合起来,写得如此整练有致,节奏分明,却无疑是作者的意匠经营,灵光独照。
这首词在布局上具有突出的对称和谐的美感,固然《眼儿媚》本身双调字句的铢两悉称使之具有了良好的“先天条件”,但更主要是在于作者的精心构思:上片从空间拓展开景,下片从时间中申发抒情,前后各采用了一个层次感很强的排列结构,其序列一由远而近,一由近及远。值得称道的是全词在对称中意脉相贯,整伤中不失灵动,各个意象之间,上下片之间皆珠联璧合,笙磬相应,形成了一个浑涵一体的艺术佳境。在林林总总的宋代令词中,此作洵为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