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蒋捷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本词所表现的感情内容,人们并不陌生。它主要抒写词人倦于浪游、急于归家的“客愁”,和因季节转换所引发的“时光抛人”之感。这类题材,在唐宋词中可谓是随处可见。不过,这首词由于它那特别富于音乐感的清亮流利的音节,以及下字造句方面的富有创造性,所以在众多的同题作品中,显得别树一帜,赢得了无数读者的青睐。
作者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他在另一首词中曾经十分甜蜜地回忆道:“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贺新郎》)这就可知其家庭生活之温馨怡乐。但由于种种原因,词人却不得不长期在外浪游,淹留他乡,这真是人间莫大的恨事。现今,词有终于泛舟归乡了。词的上片就生动地写出了他在“舟过吴江”途中既急迫、又烦闷的复杂心情。起句“一片春愁待酒浇”,就挑明了春深似海而愁绪如云(故曰“一片”)的无比烦闷,为全词布下了既“美丽”、又怅惘的感情氛围。以下五句,我们就可想象见他一边举杯独酌、一边眺望舱外的情景:“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船在江(吴江)上飏飏轻摇,岸边酒楼上的酒帘似在向人频频招手,转眼之间,已驰过了秋娘渡与泰娘桥,而窗外仍淅淅沥沥地飘拂着撩人愁绪的风风雨雨……这几句描写,极为成功,一方面它甚为真切地表现出舟行江上“流动”感;另一方面又以“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陶渊明《归去来辞》)的情状衬托出内心思归的迫急意念,并以风雨如晦的恼人天气来“强化”其开头所言的“春愁”。不过,词人所乘的小舟一路上穿桥越洞,所过之处应是相当多的,而他却为何特意点出“秋娘渡”与“泰娘桥”这两个富有女性意味的地名?这就十分巧妙地“暗示”出了此刻荡漾在词人心头的一股“温情”——引得他归心似箭的,不就是家中那位秀媚温柔的“闺中人”吗?因此换头三句紧接着就描写他急欲归家后“如愿以偿”的温馨生活:“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到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脱去那身积满灰尘、望而生厌的“客袍”,这意味着终于结束了“绣阁轻抛,浪萍难驻”的飘泊生活;而接下来的事便是让爱妻调弄起镶有银字的笙,点燃起熏炉里心字形的香,这又象征着夫妻团圆的“新生活”的重又开始。此种充满着“家庭气氛”的温馨画面(自然仅仅存在于“想象”与“盼望”中,观其句首所冠的“何日”可知),便与此际所面临着的“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的现实,形成为强烈的“反差”,从而在“对比”中完成了对于“客愁”的尽致描写。接下来,词有又进一步拓宽词境:“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想我长期在外浪游,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光阴;即使现在赶回家中,却也樱桃变红、芭蕉转绿,转眼之间又将逝去人间最美好的春光。这“时光容易把人抛”一句,就不仅包含了他对浪游生活的某种懊悔,更包含着他对流年如水、岁月匆逝的无限惋惜和喟叹,确是一位珍惜人生、且在人生旅途中跋涉的“过来人”之语。词情至此,就不再仅仅局囿于一般的“客愁”之中,而赋有了更加深广的思想内涵。
《一剪梅》这个词牌,本有叶六个平韵和逐句叶韵(共12韵)两种格式。如李清照那首“红藕香残玉簟秋”就用的前一种格式,而本词却选用了后一种写法。之所以要用后者,我们猜想,蒋捷定是有所考虑的:为着表现“江上行舟”的“流动”之感,为着表现风雨不止的“恼人”感,也为着表现回家后重新“调整生活”的“急迫”感和光阴如水的“流逝”感,逐句押韵的听觉效果及其所“转化”成的心理效果,明显就比只叶六韵来得“优越”。特别是其中四组排比句(如“江上舟摇,楼上帘招”、“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等),一经每句押韵,读之如听排箫,其音调之悠扬动听,真是妙不可言。所以细味全词,简直使人如入舟中,亲历那种“春水船如天上坐”的真切体验。
除了音节的清亮流利和它所产生的声情并茂效果之外,本词在下字造语方面也确有其创造性。对比不妨举出两点:一是意象的“组合”富有“对比感”。舟行江上,又逢风雨不止,这本是一幅相当凄寂的画面,然而词人却有意拈出“秋娘渡与泰娘桥”这样旖旎的地名来,又在下片中安排了“银字笙”和“心字香”这样华美的物件,这就更加烘衬出羁旅之苦和归家之乐,有效地表现其“客愁”之深。二是善于炼字和炼句。如其“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句,色彩鲜明,用字准确,堪称“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