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陆游
鹊桥仙·华灯纵博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人生高峰期的生活体验与心理体验,往往影响到一个人的终生。陆游乾道八年(1172)四十八岁时在南郑前线的军幕戎旅生活,虽只有短短八个月,却不仅成为他终生不磨的深刻记忆,而且成为他此后文学创作永不衰竭的思想动力和生活源泉。即使在晚年退居山阴,被迫投闲置散,描写乡居生活的作品中,这种对“当年豪举”的追忆,也往往成为触发不满现实处境的契机和贯注于作品中勃勃“英气”的来源,这首《鹊桥仙》便是一个例证。
开篇两句用工整鲜丽的对仗描绘当年在南郑前线的豪纵生活。“雕鞍驰射”固与军戎直接相关,所谓“铁马秋风”、“盘槊横戈”、“夜出驰猎”一类描写,陆诗中屡见。而“华灯纵博”,在诗人心目中,也是志士豪纵不羁之气和旺盛生活热情的表现,故其诗中把“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作为“诗家三昧”的来源加以歌咏。两句中“驰”字“纵”字,正体现出一种豪纵之气,飞动之势,说明这段生活事隔数十年后,在记忆中仍然那么鲜明。第三句却一笔勒转,“谁记”二字,愤激不平,感慨悲凉,兼而有之,当权者早就忘记这样一个充满豪情与生命活力的爱国志士了。矛头隐然指向最高层,并非泛泛抒慨。“酒徒”二句乃承“谁记”作进一步发挥,揭出当年共与豪举的人们中,那班如郦食其一流趋时善辩的“酒徒”如今一一封侯拜将,功名显赫,而真正的爱国忧时之士如自己却独独效严子陵作了江边渔父。“一一”与“独”的鲜明对比中,蕴含对世事的不平、对统治者昏聩弃贤的怨愤。“独”字声促势险,力重千钧,是上片乃至全篇之眼,被排抑废弃的孤独感和不屑与彼辈为伍的孤傲感统于此包括,并由此引出了下片对“独去作江边渔父”的生活、心情的描写。
“轻舟”三句,写渔父生涯。一叶轻舟,三扇低篷,出没遨游于广阔的烟雨笼罩的镜湖,似极悠闲从容、潇洒清雅,但“占断”二字,却在着意强调其全部占有蘋洲烟雨的美好风光的同时透露了人生的真正失落——爱国壮志、功名事业的失落。一个把人生理想与价值寄托在“铁马冰河”的战场上的壮志,却来“占断蘋洲烟雨”,本身就意味着命运的嘲弄在貌似悠闲自得的口吻中正蕴含有不得志的牢骚感慨。结拍二句更从“占断蘋洲烟雨”的“闲情”中翻出傲情。这里隐含着一个典故:唐贺知章辞官归乡,唐玄宗特加优礼,赐予镜湖剡川一曲,以为归老之游,历史上传为美谈。词人借此翻案,说湖湖本来就应属于不为统治者所赏识任用的“闲人”享有,那又何必“官家”(皇帝)来赏赐呢?这话说得很俏皮,却包含着一肚子被迫投闲的牢骚和不屑统治者“恩赐”的傲骨。既然已被当权者所忘却,那就干脆“独去作江边渔父”,做一个自外于“官家”的“闲人”。这也是一种忘却,是对统治者“谁记当年豪举”的一种回敬。
此词虽用了一半篇幅描绘渔父生涯,但陆游与张志和一类烟波钓徒全然不同。被迫投闲的渔父即使表面上再潇洒悠闲,骨子里仍是时时不忘“当年豪举”的爱国志士。正是这股内在的豪纵之气,贯注于全词,便在字里行间和转折推进中流露了一种强烈的不平、怨愤、牢骚和孤傲,而词中“谁记”、“独去”、“占断”、“元自”、“何必”等词语,则在表现上述感情方面起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