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贺铸
菩萨蛮·彩舟载得离愁动
彩舟载得离愁动,无端更借樵风送。波渺夕阳迟,销魂不自持。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
同写离别,《陌上郎》侧重写送者,词人只是个旁观者;而此首侧重写行者,词人却是当事人。同写忧愁,杜甫以山喻愁之体积,曰“忧端齐终南”,秦观以海喻愁之容积,谓“飞红万点愁如海”,皆从空间着眼;李煜则以江水喻愁,云“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空兼具;然愁与人究竟仍是两处,贺铸此词首句,妙在并未设喻,只说“彩舟载得离愁动”,就把愁不仅写得有体积有重量,而且写出愁与人紧相纠缠,如影附身,同舟随行,任你走到那里也摆它不脱,这就更觉新颖生动,既兼具时空性质,又具有人情意态,它对词人纠缠不放,穷追不舍。后来李清照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王实甫有“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或许就是从贺铸此句得到了启发罢。
南浦登舟远别,自然要对岸上情人频频回首,依依难舍,那怕多看一眼也好,可天公偏不作美,无缘无故地(无端)刮起一阵无情的顺风(樵风),说它“送”舟,其实是催舟疾去,使行者想多看一眼的希望也化为乌有了。“更借”承上句更进一层,加重了离怨的浓度、分量。“樵风”,典出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东汉太尉郑宏尝采樵遇神人,以若耶溪载薪为难,请神人“旦南风,暮北风”,后果如所愿。宋之问《游禹穴回出若耶》亦有“归舟何虑晚?日暮使樵风”。
第三句宕开,笔势由密转疏,彩舟顺风疾驶,离岸已远,伊人已不复见,眼前是烟波千里,渺茫无际,夕阳将坠,暮霭四合,词人孑然孤身,飘泊在一叶扁舟之上,旷野更显空虚,心境亦弥觉孤凄,故有销魂断肠,凄然欲绝、几难自持之感。“销魂不自持”、既总收上片离情别景,又为下片写梦境作好铺垫。
上片实写别时的销魂情景,下片则虚写别后的梦境离合。日有销魂之思,故夜有幽梦相逢。逻辑本顺理成章、意脉如岭断云连:“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以反诘换头,以示另起一意。“谁与共”,既明示眼前徒有良宵、却无人共度的辛酸孤寂,又暗含往昔那罗帐灯昏、鱼水相欢的甜蜜对照。“赖有”一词,有无可奈何、退而求其次的意味,明知梦中欢聚不过是虚幻的精神慰藉,但终归是一种片刻的欢愉与解脱罢。这一问一答之间,包孕着多少人生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意味!
结拍更翻转一层,“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梦中重逢欢会固可聊慰一时孤寂,然而梦醒之后,重新跌入空虚冷酷的现实,痛定思痛,又怎能经受得住那一番新的打击呢!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夫一已为甚,其可再乎?何况在梦中的希望破灭之后,剩下的不就只有绝望么?结句如余音绕梁,悠悠不尽。
层层转折,虚实相生,是本篇突出的特色,开篇采舟载愁,樵风催送,幽怨奇特;由别时的销魂,转到良宵好梦,再折回到梦醒后的断肠,历经“悲——暂乐——更悲”三阶段,反映了词人生离别的痛苦、挣扎、终于无法解脱的心理历程,堪称一波三折、虚实相生,极尽沉郁凄婉之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夏敬观评此词“未经人道过。”细味此词,的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