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朱敦儒
《好事近·春雨细如尘》
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美人慵剪上元灯,弹泪倚瑶瑟。却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
这首小令系作者早期作品,把一位少妇思念戍边丈夫的情景,写得绮丽又清婉。词上片先写春景,下片则推出人物,景与人相连,构成完整的词境。
这是正月初春之景。冬去春来,岁月又流逝了一年,而戍边的丈夫仍然未归,怎能不令闺中独守的少妇黯然神伤?以泪眼看初春之景,则显得凄清冷寂。因此上片之景乃“美人”心灵化了的景物。开头两句先写楼外之景:“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写“春雨”意象不写其“润如酥”(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之肥美,不写其“如丝”(沈约《见庭雨应诏》)之柔美,而写其细如“尘”,此乃典出梁孝元帝《咏细雨》:“风轻不动叶,雨细未沾衣。入楼如雾上,拂马似尘飞。”“春雨细如尘“,迷蒙晦黯,当令人产生“拂马似尘飞”的联想,而这恐怕与思妇丈夫正驰骋边塞不无关系。“楼外柳”因春雨的沐浴而“黄湿”,“黄”字写出柳条之嫩稚,“湿”字写出柳丝之新鲜。“楼外柳”透露出一派新春的气息。但对于少妇来说,它只作为戍边丈夫应该归来的标志,并不产生审美的喜悦。同时,写“柳丝”又与上元日民间“望日祭门,先以杨枝插门”(《荆楚岁时记》)的风俗相切。“楼外”是相对于楼内而言的,因此接下两句转写楼内之景:“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一阵轻风袭来,卷得绣帘斜飘,而吹透绿窗纱之风又给人以“寒碧”的感觉。“约”、“寒碧“下语别致、精警。特别是以“寒碧”写“风”,不仅赋“风”以温度,更赋“风”以色彩,而“碧”乃冷色,更增添风“寒”之致。此时的料峭春寒正是楼中人内心冷寂感情的外现。王国维称“有我之境”为“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此词上片正是皆著楼中思妇的感情“色彩”之境。
上片写景由楼外而楼内,而视线的移动暗示着楼内有“人”,只是未点出而已。当上片把楼内外凄清冷寂的氛围渲染充分之后,下片则趁势推出景中之人:“美人慵剪上元灯,弹泪倚瑶瑟。”这个“美人”是词的主角,是于楼上观望春景并感受到春寒的闺中少妇。“上元”为正月十五元宵节,又为灯节。每逢佳节倍思亲,“美人”于此良宵孤独一人,其百无聊赖、寂寞难耐的心情更显沉重。辛弃疾描绘元夕观灯的热闹景象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夜鱼龙舞。”(《青玉案·元夕》)这如花似星的灯多为“深闺巧娃,剪纸而成”(周密《武林旧事·灯品》)。但“美人”哪还有闲情去“剪上元灯”凑热闹呢?一“慵”字写出少妇懒散、无聊的情态。这与李清照所谓“起来慵自梳头”(《凤凰楼上忆吹箫》)之“慵”意正相类。上元夜夫妻双双观灯才称得上赏心乐事,孤独一人则“怕见夜间出去”(李清照《永遇乐》),剪灯亦就无须提起了。此句初步揭示出“美人”落寞的心态。“弹泪倚瑶瑟”进又写其痕苦的情思:心爱的瑶瑟亦无心弹奏,只有“弹泪”才可以宣泄心头凄哀。下片头两句只写出“美人”悲哀的情态,结尾两句才写其哀怨的根源:“却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卜紫姑”是上元节的风俗,《荆楚岁时记》所谓“其夕迎紫姑神以卜”,刘敬叔《异苑》曰:“紫姑本人家妾,为大妇所逐,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作其形于厕,以迎卜。”“美人”既不剪灯,又不弹瑟,“却卜紫姑香火”,意在卜问辽东边塞消息。辽东是“美人”魂牵梦绕之所在,是丈夫戍边之地。他生死如何?他几时归来?这都是“美人”欲卜之内容。读罢这两句,则前面所写的景何以那样冷寂、情何以那样悲哀,亦就容易理解了。当然,结尾也并未和盘托出词旨,而是以含蓄疏淡之笔出之,留有回味的余地。朱敦儒早期词风格旖旎,脂粉香浓。但此词上片虽绮丽缜密,下片却淡雅清疏,可见词风已有所改变,至南渡以后又进而凄惋悲壮,终则平淡旷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