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海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坚贞的爱情是可以冲破一切阻力的。海可枯,石可烂,志不可移,中外古今的文学中佳话真是太多了。即使生不能成婚,死也一定要共偶。这种生命的旺力和誓死的追求,不畏艰难的勇气和不屑闲言的风节,归根到底是出于感情的不灭火花。为了追求爱情的永恒和幸福的滋润,沉浸在爱河中的青年男女心目中的宇宙往往出现一种奇幻的色彩。一切江河山岳,日月星辰,比起他们的爱情来都显得渺小。它们在美丽想象中改换了状貌,而其运转也呈现为意想不到的形式。当熊熊的爱情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神圣庄严的恋人可以指挥山岳,驱使江河,操持日月,把自己的感情外化为永久生命的宇宙,“凭直觉的努力,打破了空间设置在”作者与“创作对象之间的界限。”(柏格森:《创化论》第二章)
青山烂,大海枯,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也都是和爱情无关的东西,然而却被主人公凭狂诞出奇的直觉加以摄取,并且一系列地将其安排成幻想的锁链,用以证明爱情的坚贞确乎是无愧于永远不烂的青山和永远不枯的大海。这种强调到极度的语言与其说是出于艺术夸张,倒不如仍用柏格森的“生命冲动”说来解释。当爱情这永远不灭的意识外化为江河山岳、日月星辰的时候,想象中的宇宙瑰奇确乎也都内化而为强烈的爱情冲动,以至生命冲动。这对柏格森片面强调直觉而忽略理智来说,自然是错误的,不过,对矢忘不渝的女主人公来说,这种生命的冲动是幻觉,但却表现了爱情礼赞。词中正是这样描写的:她的爱情的狂热不知不觉地幻化为江河山岳、日月星辰;永远不枯,永远不烂,到最后,江河山岳和青年男女的爱情二者几乎难解难分。你能说这种诗创作的心理律动不是出于直觉么? 明明是客观实在的江河山岳,可在女主人公心里,竟然成为一种俨然宇宙实质的精神建构。
这种心理活动,不能不说是处于迷狂中的心影,但作为艺术构思来说,很美,很合情合理,富有艺术的魅力,引起人们的向往。通篇贯串着坚定的情调,运以凝重的笔势,展现出层出不穷的极天下之奇、极人间之变的宇宙事物。纵使江河山岳消灭,日月星辰大反其常,而爱情终能万古不休。当然,在女主人公,心中还有一层更深的看法:江河山岳不会消灭,日月星辰不会大反其常,爱情更不会断绝,因为爱情的永恒性更高于江河山岳。读了这首诗,我们依稀可以想象到这位女主人公在自我抒情时大有纵览山河的气概。与其说这是主人公亲切陈词,不如说是慷慨自誓。
唯其是慷慨,词的心理空间很辽阔。唯其是自誓,所以从头到尾都作迸绝式的极端语。既是激荡心情的倾泻,也是坚贞不夺的信念的抒发。你看,词一开头就是这样痛快淋漓。“发愿”已经是表示其哀心了,更何况又是“发尽”,又是“千般愿”,这就不仅表示发愿的次数之多,还显出发愿人心情的极度虔诚和自我意识的强烈。
“不能休”是全词的一个总领,引出了六个比喻,都是日常可见的事物,可却又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件。青山烂,秤锤浮,海底枯,这是地下的。参星和辰星同时见到已经不可能,更何况是在白天。北斗的斗柄转而向南。半夜里出太阳。这三者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是天上的。尽管民间歌谣不象文人创作那样用尽匠心,未必有意识地在上下片中做出这样精细的分工,可是由于具有生活丰富的条件,扩大了作品的艺术境界,这就自然而然地写出了一地一天,而且偏偏又都是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极其典型的事件。再说,由于渲染、衬托的得法,更形成了全词的汪洋横阔的体势和奔腾流转的感情旋律。
有些人喜爱用这首词和汉乐府民歌著名的《上邪》作比,说明它们在内容、格调和表现方式上有某些近似之外。这种参照系的研究的确很有意思。不过,也还必须看到二者的风格同中有异。拙朴、直率、大胆、坚凝,这是近似的。但二者的句法结构形式极不相同。本词的节奏富于跳跃性,加以因为有上下片之分,不无增加了一些节奏的跌宕和变化,因而流动感较强。《上邪》则是早期古诗,句型短促,格局单纯,以古朴见长。就两诗同具稚拙风格而言,《上邪》似乎比《菩萨蛮》还要更突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