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诗群·北岛·语言》新诗鉴赏

《朦胧诗诗群·北岛·语言》新诗鉴赏

许多种语言

在这世界上飞行

碰撞,产生了火星

有时是仇恨

有时是爱情



理性的大厦

正无声地陷落

竹篾般单薄的思想

编成的篮子

盛满盲目的毒蘑



那些岩画上的走兽

踏着花朵驰过

一棵蒲公英秘密地

生长在某个角落

风带走了它的种子



许多种语言

在这世界上飞行

语言的产生

并不能增加或减轻

人类沉默的痛苦

北岛的《语言》,并没有二元对立意义上的价值判断,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是”或“非”,“肯定”或“否定”去理解诗人对语言的态度。诗人所要做的,只是用诗这把锋利的小刀,划开语言的表皮,剥露出其实质,说明语言就这样存在着,成为沟通和误会的双重源头。

“许多种语言/在这世界上飞行/碰撞,产生了火星/有时是仇恨/有时是爱情”。“语言是存在之家”,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独特呈现。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人的心灵并有可能与之达成同构的,只有语言。这里,诗人用“恨”和“爱”这两极的情感,说明了语言本身就构成一个自足的存在状态,它不是单纯的工具,它就是存在本身。这是此诗的第一个层面,也是诗人对语言认识的基本层面。

“理性的大厦/正无声地陷落/竹篾般单薄的思想/编成的篮子/盛满盲目的毒蘑”。这里,诗人在承认语言的充分可能性的基础上,展开了另一层面的思考。语言发展了人类,同时又制约了人类。语言作为一种表现也罢,一种模式也罢,甚至一种创造也罢,它永远不能对其所指称的意义本身进行终端显示。我们想“说”的,和最后“说出的”,是相距那么遥远!我们必须依靠语言去创造精神历史,但由语言这个精灵所创造的精神历史(即使除去误解的因素),就真的是精神的原初状态、整体状态吗?!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和生存一同来临的。这句话道出了语言是人与生存之间达成困境、达成相互盘诘、相互生成的临界点上的尤物——有时是对某种本真观念的传导,有时是一种悖论式的更矛盾更玄邃的内部宇宙的不断被剥露被揭穿的过程。人必须借助语言,又时时感到它的无力、歪曲,像“竹篾般单薄”。它澄明了一部分世界,又同时扭曲乃至操纵了一部分世界,使“理性的大厦/正无声地陷落”,使众多可怜的人信奉脆薄语言的“竹篾”“编成的篮子”。他们不知道,他们曾接受了一套恶毒的语言“篮子”,那里面“盛满盲目的毒蘑”!这使我联想到,“文化大革命”实质上又是一场语言的浩劫,它消灭了大量的语言,又灌输给人们一种新的语言。就在我们接受这种语言的时候,我们接受了一种不同的价值确认方式和对世界的理解!一场“愚民”的阴谋就这样开始了!奥威尔《1984年》关于“新话辞典”的预言成为现实。这一节,诗人从语言的局限和语言“操纵”世界这两个方面,进一步揭示了语言的实质。这不是一种是非判断,而是一种残酷的真实。这是将语言上升到哲学的层面理解。

“那些岩画上的走兽/踏着花朵驰过/一棵蒲公英秘密地/生长在某个角落/风带走了它的种子”。这是另一种语言,艺术家的语言。或者如瓦雷里所言, “诗是一种语言中的语言”。这种语言,具有神秘的超验性和命名功能。在北岛的眼里,这是另一种更深邃、更有活力的文字。它起源于生命,作用于生命的迹象,成为永恒和澄明去蔽的象征。这种语言,反抗既有语言模式的无所不在的狂妄的秩序, “将现实引向新的早晨”(尼采语)!这肯定是一种冒险,它“秘密地生长在某个角落”,破坏规范语言,将意识引向了无数新向度。它在瞬间解放了诗人命名的生存意志,并像薄公英的种子生根在四野八荒。

“许多种语言/在这世界上飞行/语言的产生/并不能增加或减轻/人类沉默的痛苦”。语言作为人解放自身的一种基本力量,最终并不能使他们重返家园。人与世界的惟一关系既然主要是一种语言关系,那么那些无法变为语言的情感、意志、潜意识、超验或现世经验,就注定无家可归!这就是北岛对语言的理解,对这个被充分语义化了的世界的理解。它不悲观,只是客观,它不评判,只是呈现。这首诗就是这样,用短短的二十行,完成了深刻的语言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