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骆一禾·巴赫的十二圣咏》新诗鉴赏
最少听见声音的人被声音感动
最少听见声音的人成了声音
头上是巴赫的十二圣咏
是头和数学
沿着黄金风管满身流血
巴赫的十二圣咏
拔下雷霆的塞子,这星座的音乐
给生命倒酒
放干了呼吸,在
谁的肋骨里倾注了基础的声音
在晨曦的景色里
这是谁的灵魂?在谁的
最少听见声音的耳鼓里
敲响的火在倒下来
巴赫的十二圣咏遇见了金子
谁的手斧第一安睡
空荡荡的房中只有远处的十二只耳朵
在火之后万里雷鸣
我对巴赫的十二圣咏说
从此再不过昌平
巴赫的十二圣咏从王的手上
拿下了十二支雷管
这是一首写音乐的诗。对音乐家来说,音乐可以和情感有关;但也有些作品纯表现“音乐的形式”,它的价值只在运动着的、变化无穷的乐音的组织形式。音乐开始于价值判断“语言终止的地方”,它的一系列音响形式(旋律、节奏、和声、音色、音程关系),表现的只是纯粹的美感音响程式。我们认为,这两种不同的见解都各有立论依据和适切的论说对象。
但对诗人来说,由于不熟悉更专业化的音乐理论,他们一般倾向于将音乐作为人生命体验的最纯粹最特殊的流露,是“生命的抽象形式”。他们将音乐视为心灵(情绪、意志、观念)的曲折呈现——经由乐音结构起来。换句话说,他们喜欢的是经由诗性的想象和联想来进行音乐欣赏,将其语义化、视觉化。这种欣赏态度或许被真正的音乐家一笑了之,但我认为,诗人们也是有“道理”的,他们说出了只能经由诗歌说出的 “音乐的精神”。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听了巴赫的 “十二圣咏”引发的激情和联想。巴赫 (1685—1750年) 是德国作曲家,早年即精通管风琴演奏技术,曾任教堂管风琴师和唱诗班成员。巴赫是虔诚的基督徒,同时又深受西方启蒙思想 (理性主义) 影响。他的作品反映出他特有的精神世界,既有压抑苦闷的时代性格,又有宁静超迈的宗教救赎。特别是其表现宗教题材的作品在音乐史上影响更为深远,如 《b小调弥撒曲》、《马太: 受难曲》、《约翰: 受难曲》、《耶稣躺在枯骨中》、《悼歌》、《基督诞生时节清唱剧》 等。诗人谛听了这高古纯洁又伤感的圣乐,写下了这首诗。
此诗有一句会令我们不解: “我对巴赫的十二圣咏说/从此再不过昌平”。我来解释一下其含义,对读者理解此诗或会有帮助。此诗写于1989年5月11日,是骆一禾最亲密的朋友诗人海子逝世不久 (1989年3月26日海子自杀)。海子生前在北京政法大学任教,校址是北京近郊的昌平县。海子的一生是纯洁高贵的,在他的诗中可见出 《圣经》 的深深印痕,他写过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圣书上卷是我们的翅膀,无比明亮——圣书下卷……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黎明》)。因此,这一背景是打开此诗的钥匙,经由这一索解,全诗的感情指向、语境特征就会清澈起来。
在这里,“最少听见声音的人” 是指海子。海子的日常生活是 “贫穷、单调与孤独” 的,诗人西川在 《怀念》 一文中说,他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备,他 “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七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七点继续开始工作”。但这样一个“最少听见声音的人”,却有自己对声音的选择,海子深深沉浸在巴赫的圣乐之中。他“被声音感动”,他与之融为一体,“人成了声音”。巴赫以心灵奏响的管风琴,使海子“沿着黄金风管满身流血”。
巴赫的乐曲是安静悠深的,很少有“戏剧性冲突”,但恰恰是这源于灵魂的声音,在安静中更为尖锐地深入了诗人的心。那不是“雷霆”,而是“拔下了雷霆的塞子”,雷霆的引爆发生在诗人内心!它是来自天堂的呼唤,“星座的音乐”,使大地上的生命沉迷、坚定,在“肋骨里倾注了基础的声音”。这里,安静与冲动发生了转化,真正的强音也许不是喧嚣的高音,而是静谧中灵魂的巨大涌动。此诗用了一系列问句,“谁……?”使缅怀与热爱的情感埋得更深、更恒久和炽热,比直说出歌咏对象海子本人,要有力得多。“谁的肋骨里倾注了基础的声音”,“在晨曦的景色里/这是谁的灵魂?”,“在谁的/最少听见声音的耳鼓里/敲响的火在倒下来”,“谁的手斧第一安睡”……诗人歌赞了音乐家和倾听者,“巴赫的十二圣咏遇见了金子”。巴赫与海子,都是圣徒般的艺术家,音乐与倾听,是“黄金”与“黄金”的纯正交流呵!
但海子走了,“放干了呼吸”,“火在倒下来”,“手斧安睡”了。诗人心酸又钦敬,他不忍惊扰海子的灵魂,不敢回想痛苦的“海子生涯”,因此,他“对巴赫的十二圣咏说/从此再不过昌平”,他要从被拔下塞子的十二圣咏这“雷霆”上,“拿下了十二支雷管”。
这首诗是挽歌调性的。但它并不过于直抒感伤,而是将对象的灵魂坚卓地竖立在具象的文本中。它描绘的是音乐与人心灵的同构状态。在诗坛大量的此类作品中,它是少数真正的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