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柏桦·夏日读诗人传记》新诗鉴赏
这哲学令我羞愧
他期望太高
两次打算放弃
不!两次打算去死
漫长的三个月是他沉沦的三个月
我漫长的痛苦跟随他
从北京直到重庆
整整三个月,云游的小孤儿
暗中要成为大诗人
他的童年已经结束
他已经十六岁
他反复说:
“要么为自己牺牲自己
要么为别人而活着。”
这哲学令我羞愧
他表达的速度太快了
我无法跟上这意义
短暂的夏日翻过第八十九页
瞧,他孤单的颈子开始发炎
在意义中,也在激情中发炎
并继续下去
这哲学令我羞愧
再瞧,他的身子
多敏感,多难看
太小了,太瘦了
嘴角太平凡了
只有狡黠的眼神肯定了他的力量
但这是不幸的力量
这哲学令我羞愧
其中还有一些绝望的细节
无人问津的两三个细节
梦游的两三个细节
竖着指头的两三个细节
由于一句话而自杀的一个细节
那是十八岁的一个细节
这惟一的哲学令我羞愧。
这首诗几乎没有隐喻、象征。它甚至很少意象。按照“意象派”对意象的经典解释(情、知、象在刹间的凝结体),它恰好是反意象的。我认为以意象派为发源的现代主义诗歌,其结构是板块的、凝结的;而中国的诗歌传统则是线条。板块与线条之不同,取决于是以“智性”还是以“心灵”处理手中的材料,二者各擅胜场,只不过在块垒峥嵘的智性板块占据世界诗坛主流地位时,我不免追忆和怀念起祖先们笔下漂亮通达的线条,那是中国的“地气”贯注的浏亮连续的心灵运行曲线。
柏桦的诗就秉承了这种气韵贯通的审美性格。与西诗热衷处理“超验”精神不同,中国诗人更喜欢写日常生活,“留恋光景”。他要由语言将日常生活转化为可供欣赏的东西。生活在流逝,心灵随之迂回升沉,慨叹又挽留。这首诗在抒情中融和了“事件”,有如电影中的一路“跟拍”与“特写”的交错使用,使画面流动起来、清晰起来——它不分“表层文本”与“深层文本”,它就这样完整呈现,“到语言为止”。西方美学家认为,电影蒙太奇的发现是受中国古典诗词结构型式的启发。对此,我虽有怀疑,但从骨子里又感到此言端的不谬。
此诗有两条平行的线索。但不是两个不同声部,而是一个声部中平行的两种音质。“他”,是白热、尖厉、响亮、肯定的音质; “我”,是喑哑、断续、忐忑、敬慕的音质。这里没有“对话”,只有跟随,故我视之为单声部中的双音质。文本中的“他”,具有敏感、脆弱、纯洁、决绝的力量。“十八岁”,正置于少年与青春交错的关口,过往的安全感及依恃心境粉碎了,代之以燃灼的、混乱的意志力。他“期望太高”,但又不明白这“期望”是什么。因此,所谓“放弃”云云,只是寻找期望内涵的另一种说法。“云游的小孤儿”,具有自由和凄凉的双重性质,它准确地道出了一个诗人的生活履历和精神履历。他们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离心部分,他们以自由而人性的 “个人哲学”,区别于任何形式的集体顺役体制制导的 “道德哲学”。面对这种纯洁又颓废、寒冷又温柔的生命立场,成年的柏桦说:“这哲学令我羞愧。” 青春是前倾的、奋不顾身的、非经验的,这同时决定了它感人的纯洁和骇人的独断性。因此,“他表达的速度太快了/我无法跟上这意义”。“他” 青春光洁的颈子令人钦羡,像 “他” 的诗一样富于活力,但这种光洁同时因其独断性而 “开始发炎/在意义中,也在激情中发炎”。但柏桦无意于警示这种青春期的 “发炎”,作为一个强力抒情的 “大孩子”,柏桦也一直在努力延长其 “青春写作” (要知道,写此诗时,柏桦已经四十岁了! 存此一笑),为这时代的诗坛提供了众多异质冲动型文本。的确,在一个务实的时代,“这是不幸的力量”,而 “狡黠” 则昭示出诗人对庸众的不屑、挑战。“要么为自己 (的期望) 牺牲自己/要么为别人而活着”,在这里,肯定了一种由生存——创造——审美三级提升的等次关系。虽然是独断的、急躁的,但它关系到一个诗人的价值指向,它不是清醒而实用的理性工具,而是 “让生活摹仿诗歌” 的 “个人哲学”。又一次,“这哲学令我羞愧”! 虽然,这哲学是 “绝望的”,“无人问津的”,但它却捍卫了诗人之为诗人具有的灵魂“梦游” 意志。凭依这种灵魂的梦游,被物质、技术和权力媾合统治的世界开始变得柔软、人性,分享和告慰我们 “漫长的痛苦”。因此,诗人存在的理由乃是 “这惟一的哲学”; 诗的本质依据乃是 “由于一句话而自杀” 的对语言的高度虔敬之心。
这首诗,速度较快,但线索清晰。在感应传统艺术风神的同时,又恰当地处理了 “现代观念”。我只能说,它是中国诗人眼中的具体生存语境,中国诗人独特的语型。它是浪漫的,但又很“现代”,是浪漫与现代混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