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群·废名·十二月十九夜》新诗鉴赏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室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朱光潜对废名的诗做过这样的评价:“废名先生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有些诗可以从文字本身去了解,有些诗非先了解作者不可。废名先生富敏感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的风味。他的诗有一个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文学杂志》第二期编后记,1937年6月出版)信哉斯言!朱光潜不愧为美学大师。
废名的诗眩动、诡秘、超逸,但并非不可理喻。他将象征主义的直觉体验,与我国禅宗的静观本心结合起来,写无中之有,有中之无;“吾心即世界”,诗理融于诗趣之中,使我们在瞬间历游精神高度自由的内宇宙。
“十二月十九夜”,没有别的意思,是说此诗产生的时间,即诗人顿悟神奇经验的那一刻。先写深夜的灯。“深夜一枝灯,/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这里的“灯”,就是下文的“思想”。由于诗人深耽于禅家般的内心生活,涤除了本心的尘滓,所以,它像“高山流水”那支曲子一样,只能指望个别的读者(听者)来理解。这里不着痕迹地用了伯牙子期的典故(见《列子·汤问》)。深夜是无边的黑暗,一枝灯那么孤单,但它亮得浑圆,亮得自信,它的背景是无边的“海”。以海来衬托灯,更显出灯的光和力。再写星空: “星之室是鸟林,/是花,是鱼,/是天上的梦,/海是夜的镜子。”这里,为什么说星空是“室”呢?这是暗喻诗人内在的生命, “星室”——心室。它与老庄所提倡的“心斋”是一个意思。虽然遁入内心,对外界的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内心自有它的风光,有自由的思想之鸟飞翔着,有绚烂的智慧之花开放着,有湖鱼两忘式的愉快解脱,有彼岸世界的梦和大千世界的海一样的反光。接下来,诗人索性点出了灯与星之室的本体:思想。“思想是一个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炉火是墙上的树影,/是冬夜的声音。”在禅家看来,尘世是空无的,而内心才是丰富的。没有“我心”,世界只是一团混沌,一派黑暗。“吾心即世界”,我没有冥观到的东西都不存在。这是唯心的,但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作为东方哲学的宝贵质素,我们应当格外珍视它。何况,废名在这里的用意是在歌颂人类的“思想”!没有思想则“万古常如夜”,这个结论是对头的。思想是我们灵魂的“家”,是我们生命的“日”,“月”, “灯”,是苦难寒冷的人生之冬夜的“炉火”,这是多么深刻的洞见啊!最后两行,诗人又遁入了一片空无之中。思想难以把握,它不过是“墙上的树影”,“冬夜的”无声之声。这使我们想起了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骑牛找牛”。
废名的诗写得真是精致!他没有为了“大众”的接受,而在艺术和情调上让出半步。一个泱泱大国的诗坛,有少数这等“怪人”,似不嫌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