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节选)》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节选)》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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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一般地说来,我对生活条件从不苛求。这和我的贫困的家庭出身有关。青少年时期如前所述,我几乎一直在饥饿中挣扎。因此,除过忌讳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满足。写作紧张之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也就凑合了。

但这里的生活却有些过分简单。不是不想让我吃好,这里的人们一直尽心操办,只是没有条件。深山之中,矿工家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断,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这是矿医院,医生职工都回家吃饭,几乎没有几个住院的,伙食相当难搞。

如果不工作,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体力的消耗。河对面的矿区也许有小卖部什么的,但我没有时间出去。

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务都限制得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以违犯。

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档,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说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两个冷馒头。

后来,晚饭后得多带一个馒头,原因是房间里增加了“客人”。

不速之客是老鼠。

煤矿的老鼠之多实在惊人。据说是矿工们经常乱扔吃剩的馒头,因此才招惹来如此多的老鼠。

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天知道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它们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它们的“迪斯尼”乐园。它们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跳上我堆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尺咫之间表演奔跑技巧。

我手脑并用十分紧张之时,根本顾不上下逐客令,有时实在气急了,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撵着追它们,它们当然立刻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刚坐下,这该死的东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灭灯,这两个家伙就大闹起来,有几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头边上跑来跑去。

没办法,只好叫来医院几个职工,堵住门窗,终于消灭了一只。但是另一只仍然如期地来我这里作客。

我于是才“灵机一动”,干脆由黩武主义变为犬儒主义,每天晚上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后边供其享用。这样,老鼠晚上便不闹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习惯性地向门背后投去一瞥:那里会一无例外地有一摊吃剩的馒头渣。

后来,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我感到内疚的是,我伙同别人打死了它的伙伴一—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者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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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第一部分二分之一处时,感到自己似乎征服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

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日,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字,尽管这些数字用心算也是简单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这每一个简单的数字意味着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每一个数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将要征服的大山。认真地演算这些算术的时候,就像一个迷信的占卜师和一个财迷心窍的生意人。这也是紧张写作过程中一种小小的自娱活动。

是的,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欣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上厕所是一路小跑,到厕所后,发现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赶忙又一路小跑回到工作间放下“武器”,再一路小跑重返厕所。有时进厕所,惊动了这里的长期住户——老鼠,则立刻又有一番大动乱,惊恐地立在便池旁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要五六分钟才能恢复正常。以后进厕所时,为了免受惊吓,就先用脚在厕所门上狠狠踹几下,以便让那些家伙提前“回避”。

白天,矿医院的院子里正在搞基建,各种机器人声嘈杂成一片。进入工作后,这些声音似乎就不存在了。这时最怕外来人的干扰。好在医院的人很懂规矩,我工作时,从没有人进我的房间。

可是某一天,我的黄金时间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执某新闻单位临时记者证的人要采访我。我一再给他解释,但无济于事,他反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准备和我“长期作战”。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来粗暴地抓住他,将他推搡着送出房间。

我坐回桌边,心在乱跳。我后悔我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办法。如果我让他满意,我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将无法完成今天的“生产任务”。今天完不成任务,将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数字方程式将全部打乱变为另一张图表,这要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个人进行类似工作的时候,的确像进行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不允许有任何的骚扰出现,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破坏这种情绪都不能原谅。

无比紧张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结束。

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立起来,常常感到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挛得挪不开脚步。

躺在床上,有一种生命即将终止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想想前面那个遥远得看不见头的目标,不由心情沮丧。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信录,五十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等于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的伟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寻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就心平气静地入睡。

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考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

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


23



连绵的秋雨丝丝线线下个不停。其实,从节令上看,这雨应该叫冬雨。

天很冷了,出山的农人已经穿戴起臃肿的棉衣棉裤。

透过窗玻璃,突然惊讶地发现,远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隐约地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

那无疑是雪。

心中不由泛起一缕温热。

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初冬,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冰冷的雨雾中蓦地发现山尖上出现了一顶白色的雪帽。绵绵细雨中,雪线在不断地向山腰扩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冷风冻雨中,惊叹大自然这神奇的造化。

对雨,对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响起雨点的敲击声,就会把我从很深的睡梦中唤醒。即是无声无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觉到它的降临。

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最爱在这样的日子里工作;灵感、诗意和创造的活力能尽情喷涌。

对雨雪的崇拜和眷恋,最早也许是因为我所生活的陕北属严重的干旱地区。在那里,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小时候,无论下雨还是下雪,便会看见父母及所有的农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雪,人们就陷入愁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整个生活都变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天,就不能出山,对长期劳累的庄稼人来说,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觉。雨雪天犹如天赐假日,人们的情绪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机。

久而久之,便逐渐对这雨雪产生了深深的恋情。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当下雨或下雪,我都激动不安,经常要在雨天雪地里一无遮拦漫无目的地游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乐。我永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

现在,身处异乡这孤独的地方,又见雨雪纷纷,两眼便忍不住热辣辣的。无限伤感。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无数美好的过去是再也不能唤回了。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不竭止的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偿人生的无数缺憾,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

愿窗外这雨雪构成的图画在心中永存。愿这天籁之声永远陪伴我的孤独。雨雪中,我感受到整个宇宙就是慈祥仁爱的父母,抚慰我躁动不安的心灵,启示我走出迷津,去寻找生活和艺术从未涉足过的新境界。


在诸多善于描写乡村生活的作家之中,路遥的名字是不容被忽略的。无论是他的成名之作《人生》,还是后来为他获得茅盾文学奖荣誉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他始终关注着那片黄天厚土,以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用写实的笔法记下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与爱情,挫折与追求,在痛苦中的成长,颇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早晨从中午开始》就是路遥关于《平凡的世界》的一部创作后记,详细记录了他在创作过程中经历的所有:如何立意、收集素材、深入生活;如何动的第一笔,又如何落的最后一笔;如何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又如何经历疾病和艰难;还有当他接近死亡时真实的恐惧。在这篇五万多字的文字中,路遥用他那一贯平淡朴实的笔触,表达出一种深邃、厚重、冷峻。

节选文字先从艰苦说起。路遥提笔就写:“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然后开始介绍究竟如何艰苦。闭塞的环境,简陋的居室,粗糙的饮食,“没有蔬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即使如此,路遥也只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并依旧把这样艰苦的生活描写得生动、真实。他事无巨细地描写了自己的日常活动,从一日三餐到吃喝拉撒,从紧张的写作到小小的自娱自乐,他都用一种颇自得其乐的笔触在抒写着。他写自己计算作品数字时候的迷恋,在提及甚至“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的工作状态和环境之时,还用风趣的笔法,把自己的工作间比喻成“牢房”,写为自己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以违犯”。路遥怀着“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完全忽略了外界的物质困扰,沉浸在写作带给他的煎熬和满足之中。而从始至终,他只用淡定的文字来描述他所遇见的艰难,而这样的淡定,却更加凸现出作家生性中的坚韧和乐观的精神。

路遥还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他和一只老鼠之间的相处。他写他用馒头对它实行“犬儒主义”;写在上厕所前踢门以让老鼠们提前回避,都显得生动有趣。他用温情的笔触回忆起这只有着“明亮的眼睛”的小老鼠,只有它见证了在工作和精神双重压力下的路遥的软弱、动摇,以及一个人创作之时巨大的孤独感,并又看着他如何恢复坚强,以“牛马般地劳动”来实践他对文学的坚持。它是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唯一慰藉。“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路遥是这样写的,亦是这样做的。所以,即使是在那漫漫岁月中,唯有一只有“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的老鼠和无尽的孤独与他做伴,他依旧成功地写出了二十多万字的第一部初稿,走出了深山。

路遥的文字背后都带有重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又发人深省。但在紧锣密鼓地描写了那么一段写作的艰难之后,他却笔锋一转,悠闲了下来,坐在窗边看起了风景。那连绵的秋雨,隐约的雪景,勾起了作家对往日的追念,以及对生活、对自然的无限眷恋。他忆起童年,忆起故乡,忆起甜美的初恋。“夕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大自然的景色,勾得他思潮澎湃,“无限伤感”。但面对“岁月流逝,物是人非”,路遥没有沉浸在伤感之中,而是在心中升腾起一种豪迈和决绝:“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不竭止的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偿人生的无数缺憾,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读着路遥心底流出的这些铮铮言语,读者能做的,又岂能只是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