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台湾]洛夫》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九·长恨歌·[台湾]洛夫》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唐玄宗

水声里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她是

杨氏家谱中

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

一片白肉

一株镜子里的蔷薇

盛开在轻柔的拂拭中

所谓天生丽质

一粒

华清池中

等待双手捧起的

泡沫

仙乐处处

骊宫中

酒香流自体香

嘴唇,猛子吸吮之后

就是呻吟

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

是山

也是水

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

地层下的激流

涌向

万里江山

及至一支白色歌谣

破土而出

 

 

他高举着那只烧焦了的手

大声叫喊:

我做爱

因为

我要做爱

因为

我是皇帝

因为

我们惯于血肉相见

 

 

他开始在床上读报、吃早点、看梳头、批阅奏折

 

盖章

盖章

盖章

盖章

 

从此

君王不早朝

 

 

他是皇帝

而战争

是一滩

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

粘液

在锦被中

杀伐,在远方

 

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

叫人惊心的发式

 

鼙鼓,以火红的舌头

舐着大地

 

 

 

河川

仍在两股之间燃烧

不能不打

征战国之大事

娘子,妇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方向流

于今六军不发

罢了罢了,这马嵬坡前

你即是那杨絮

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

 

一堆昂贵的肥料

营养着

另一株玫瑰

历史中

另一种绝症

 

 

恨,多半从火中开始

你遥望窗外

他的头

随飞鸟而摆动

眼睛,随落日变色

他呼唤的那个名字

埋入了回声

 

竟夕绕室而行

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

他都站过

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

轻咳声中

禁城里全部的海棠

一夜凋成

秋风

 

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然后负手踱步,鞋声,鞋声,鞋声,一朵晚香玉在帘子后面爆炸,然后伸张十指抓住一部《水经注》,水声汩汩,他竟读不懂那条河为什么流经

掌心时是嘤泣,而非咆哮

他披衣而起

他烧灼自己的肌肤

他从一块寒玉中醒来

 

千间厢房千烛燃

楼外明白照无眠

墙上走来一女子

脸在虚无缥缈间

 

 

 

突然间

他疯狂地搜寻那把黑发

而她递过去

一缕烟

是水,必然升为云

是泥土,必然踩成焦渴的藓苔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一朵菊花在她嘴边

一口黑井在她眼中

一场战争在她体内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

在她掌里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颤颤地

指着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时间七月七

地点长生殿

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

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

火焰,继续升起

白色的空气中

一双翅膀

一双翅膀

飞入殿外的月色

渐去渐远的

私语

闪烁而苦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这是一首和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同题的叙事长诗。

洛夫尽管撷取的也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生活的纵剖面,但写法不同,一方面,他删去了道士为杨贵妃招魂、代为传递信物等情节;另方面,在与白诗的情节重叠之处,洛夫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挪用,而是有很大的变化,如杨贵妃死后的栖身之地以及她和唐玄宗的互相思念,两首《长恨歌》都有不同的安排。不仅如此,白诗是顺叙;洛诗是倒叙,一开始出场的就是唐玄宗对杨贵妃之灵的哀悼,“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色的哀恸”,然后再回过头去,展开他们两人爱情命运的描写。

在想象的结构上,白诗基本上是古典的实写,再辅以浪漫的想象,采用触景生情、融情入景、借景生情、情景相衬等手法,栩栩如生地描摹诗中的故事和人物,使他们成为现实中人的复杂真实的再现。洛诗更多的是运用声音与色彩的交感(如“黑色的哀恸”、“白色歌谣”)、矛盾情景的酿造(如“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远距离比喻(如战争是一滩“粘液”;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是山/也是水”)、象征的运用与捕捉(如马嵬坡前,杨贵妃“即是那杨絮/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她死后,“不再出唐朝的麻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春宵梦长是“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极度变形(烽火连天殃及京城依然沉湎酒色的唐玄宗是“高举着那只烘焦了的手”,大喊:“我做爱”)、荒诞情境的制作(唐玄宗思念死去的杨贵妃,“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具象与抽象的嵌合(如“一堆昂贵的肥料/营养着/另一株玫瑰/或/历史中/另一种绝症”),等等。总之,诗基本上不是描述和直陈,而是以一系列具有象征与暗示的意象呈示诗中的故事和人物,使他们成为现实中的复杂真实的表现。

意象在诗人想象的心理图上往往呈现为一种审美直觉,它是诗人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的复合体。如诗写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平息后回到宫内,睹物思人的情景,白诗描摹成:“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融情人景,情景交融,诗人的感觉功能并无多大变异,想象的脉络清晰分明;而在洛诗中,则演化为“竟夕绕室而行/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他都站过/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基本上用的还是白描,但紧接着写道:“轻咳声中/禁城里全部的海棠/一夜凋成秋风”,这就怪了!“轻咳声中”,“海棠”凋成“秋风”:从听觉到视觉到触觉,诗人的感觉功能变异极大,想象的脉络断断续续,其断处(或可理解突兀处),正是最能容纳诗人知觉的、情感的和思维的容量的藏身之地,也是诗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的空白:海棠是美景,以美景写思念之愁苦,秋风是悲风,以秋风衬思念之悲哀,从“海棠”凋成“秋风”,又暗示了时间的悠长,更显出思念之无望。一个“凋”字,化无形的秋风为似乎摸得着的具象,使抽象的感情有了一种立体的质感,更显其真实。

在情感的结构上,洛夫和白居易也是各各有别。前者注入了更多的阴冷和悲苦。从诗的主旨来说,两者都一样扑朔迷离,或讽喻重色误国,或歌颂爱情专一,或既同情又谴责;从诗的人物形象来说,两者都塑造了一个因为爱情而丧失了权势还是要爱的痴皇帝,一个因为爱情丢掉了性命依然要爱的薄命妃子。但从诗的情感的结构来看,洛诗与白诗相比,前者的抒情基调注入了更多的阴冷和苦涩。不独是全诗的意象,洛诗更显得冷隽,就连杨贵妃死后的处境的设置,主要也是突出它的冷,冷得甚至有点阴森。对于杨贵妃,白诗将她升入仙境,洛诗则暗示她的归宿是阴间,一成仙,一为鬼,两者境遇相差十万八千里。洛诗的杨贵妃,从“墙上走来”、“隐在树叶中的脸,/比夕阳更绝望”:阴森和阴冷之鬼气弥漫诗尾。洛诗尽管成全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生离后的一次会晤,但一是人(“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一是鬼(“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且四周风雨潇潇,两人的“私语”竟是“闪烁而苦涩的”!白诗中的唐玄宗和杨贵妃,虽未曾安排两人会面,但人与仙互递思念,忆及的“私语”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虽然这是无望的希望,但毕竟有了希望。诚然,白居易和洛夫各自的《长恨歌》中的爱情悲剧的底色全都是浓黑的,但前者因缭绕了一丝仙气,多少呈现出一点亮色,后者因为弥漫着一股鬼气,更添凄凄惨惨戚戚!我们对两诗的比较,并不意味对白诗的贬低,实际上,作为叙事诗,它几乎是难以超越的。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比较,看到属于洛夫自己的东西。洛诗不仅仅是白诗的同一题目的诗的现代化阐释,它把浓郁的古典意味和强劲的现代风糅合一体,显示了诗人偏重现代,并且将传统和现代互为交融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