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魏晋南北朝散文·两汉散文·王充与《论衡》·自纪(节选)
充既疾俗情,作 《讥俗》 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 《论衡》 之书。夫贤圣殁而大义分,蹉跎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不能订诠; 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 《实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 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 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 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 《讥俗》 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 《论衡》 之书,何为复然? 岂材有浅极,不能为深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
答曰: 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犹隐乎? 吾文未集于简扎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 及出荴露,犹玉剖珠出乎! 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且名白,事自定也。《论衡》 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 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 使树不巨而隐,沟不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颊肌明洁,五色分别,隐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 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 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言读异也; 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意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 “犹独不得此人同时!” 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 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 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 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 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 曰: “言室满室,言堂满堂。”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剌于俗,不合于众。
答曰: 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 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 孔子侍坐于鲁哀公,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谓得食序矣; 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贯俗之日久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 俗人违之,犹左右掩口也。善雅歌,于郑为不悲; 礼舞,于赵为不好。尧、舜之典,伍伯不肯观; 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拨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宝玉于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谁? 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文逆祀,去者三人; 定公顺祀,畔者五人。盖独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 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 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瞭于耳,则事味于心; 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 狄牙和膳,肴无淡味; 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秽。《吕氏》、《淮南》 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答曰: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 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 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 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谷千钟,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 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 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 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 谓之饰文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琐,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答曰: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 殊类而生,不必相似; 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斫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 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 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充书文重。或曰: 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 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 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答曰: 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 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富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 人无一字,吾有万言; 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 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 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 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 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者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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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节选自《诸子集成》第七册《论衡》末篇《自纪篇》。
《自纪》,是王充晚年所作的自叙传,是《论衡》全书八十五篇的“殿后篇”。这是节选其中的论述文章的一部分。
在《论衡》一书中,王充采取了自设宾主、反复辩难的形式,有如东方朔《答客难》和班固《答宾戏》等类。清人章学诚说:“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王充《论衡》,则效法诸难之文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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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五千五百余字,节选约二千五百字,其结构单纯,自问自答,即两节文字为一段,各段的要点是——
第一段(开头一节):首先说明作文写书的动机、特点及目的
第二段(2-3节):提倡言文一致:“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
——不满于流行赋颂“深覆典雅,指意难睹”
第三段(4-5节):要求文章内容:疾虚妄,倡存真
——主张不“循旧守雅”,不取悦于世
第四段(6-7节):善处“意”与“辞”关系:养实不华,辩言不巧
——批判“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重文轻意观点
第五段(8-9节):反对因袭之风:力主“饰貌不失形,调辞不失情”
——讽刺只知“稽古”,不懂“尊今”的守旧言行
第六段(10-11):提出衡文标准:重世用,益教化
——指斥“失实之事多,虚华之语众”,才是真正玉少石多,龙少鱼多之陋文
第一段:首先说明作文写书的动机、特点及目的
充既疾俗情,作 《讥俗》 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 《政务》 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 《论衡》 之书。夫贤圣殁而大义分,蹉跎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不能订诠; 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证定。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 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一、诠词释句:
闵人君与治人——闵,忧也,为人君担忧。治人,即治民。《政务》已佚。
不睹所趋——不明方向。
伤伪书俗文——伤,忧也。伪书俗文,即《论衡·对作篇》所指的邹衍、淮南等书,“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
大义分与蹉跎殊趋——大义,正道。蹉跎,行进中跌倒,比喻处于困境。这是说,各家迷失道路,分别朝着不同方向发展。
通人与订诠——通人,博览古今书籍的学者。订诠,原作“钉铨”,依孙诒让说改,指订正诠释。
故作实论——因此作崇实辩伪文章,即指《论衡》。
证定——证定,检验订正。一作“澄定”。
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消灭浮华虚伪的文风,保存敦厚朴素的本质。
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扭转放荡不实的社会风气,恢复上古时的淳朴风俗。反,还。宓戏,即伏羲氏。
二、略述大意:
作者在这首节文字中,先说自己所以写《讥俗》和《论衡》等书的动机与缘起,以及特点与目的。他的写作动机,除了“疾俗情”、“闵人君之政”和“伤伪书俗文”等出发点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圣贤殁而大义分”。他的写作特点是:“其文盛”,“其辩争”,尽去“浮华虚伪之语”;而写作目的即是以下四句话:“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这是王充在开头,就亮出了自己的文学观点与主张,以下就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进行了比较系统的阐释。
第二段:提倡言文一致:“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
——不满于赋颂文之“深覆典雅,指意难睹”
先看第一节文字:对王充之书提出种种问难。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 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 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讥俗》 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 《论衡》 之书,何为复然? 岂材有浅极,不能为深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
一、诠词释句:
形露易观——形,指文辞、语言。露,浅露。易观,容易看懂好读。
口辩者与笔敏者——前者指善于辩论的人;后者,指善于写文章的人。“深”、“沉”,同义,均指深隐不露。
经艺之文与鸿重优雅——经艺,即六经。古代称六经为六艺。王充往往以经艺连称。鸿重优雅,谓六经内容博大精深,语言古奥典雅。鸿,大;重,深厚。
难卒晓睹与训古乃下——前句,意谓难于完全看懂学会。后句,是说读经,务必依靠训诂注释才可读得下去。训古,即训诂,指注释经书,疏通经义的文字。
材鸿与实语——材,同“才”。材鸿,即才能宏伟。实语,即上文之“实论”。
悟与指——悟,唤醒,作动词用。指,同“旨”,旨趣,意义。
分别之文与何为复然——辩析真伪是非的文章;何为复然,是说《论衡》这部书,为什么也同《讥俗》一样浅露呢?
材有浅极——说才能有深浅大小。此偏重于浅小。
深覆与轨辙——深覆,深藏覆盖。此指文义深奥隐微。轨辙,本指车行之迹。此喻文章法度。
二、略述大意:
王充的书,文辞浅露容易看懂。有的说:善于辩论的人,其语意深刻;善于写文章的人,其文意深沉。看看六经文章,圣贤言辞,内容博大精深,语言古奥优雅,但难于看懂,务必依赖训诂注释,才可以读下去。这是因为圣贤才能宏伟,所用文辞,与今之口头俗话不同。好比,美玉隐藏在璞石之中,珍珠躲匿在鱼肚子里一样,如果不是玉工珠师,是难以采得的。宝物隐蔽不现,而今之文章也宜不露。《讥俗》一书,因为要唤醒百姓,所以语言与旨意都比较浅显,而《论衡》之书,为什么竟然也如《讥俗》一样显露呢?才能有深浅大小,所写之文不能将文意深埋而隐微,使人难测;现在的文章,同那些经艺作品,其文章法度,岂道也应该不同?
再看第二节文字:就文章作用及文风问题作了回答。
答曰: 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犹隐乎?吾文未集于简扎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 及出荴露,犹玉剖珠出乎! 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且名白,事自定也。《论衡》 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 使树不巨而隐,沟不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颊肌明洁,五色分别,隐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 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 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 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言读异也; 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意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 “犹独不得此人同时!” 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 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 察文,以义可晓。
一、诠词释句:
荴露——荴(fū夫),敷布,展开。荴露,即显露、展露。一作“核露”。
烂、顺与照、晓——烂,鲜明光亮。顺,循,沿。照、晓,均明显之意。
天文与地理——天文,此指日月星辰。地理,此指山川等自然地形、地貌。
嫌疑与隐蔽——前者,指是非难分的事理。后者指隐晦微小的事物。
名、处、白、定——名,正名,给予名称。此名作动用。处,判定。白,明白。定,确定无疑。
平、卒、说与察察——平,权衡,标准。此解释《论衡》中的“衡”字之义。卒,同“猝”,突然。说,同“悦”。察察,非常明白。
所居昭察——所处的地方很显眼。昭察,明显。
人面色部等七句——指看相者,依四季中人面色不同而定吉凶。古代《相经》有云:“五色并以四时判之:春三月,青色王,赤色相,白色凶,黄黑二色皆死;夏三月,赤色王,白色、黄色皆相,青色死,黑色凶;秋三月,白色王,黑色相,赤色死,青、黄二色皆囚;冬三月,黑色王,青色相,白色死,黄与赤二色囚。若得其时,色王相者吉;不得其时,色王相若囚死者凶。”(转引黄晖《论衡校释》引《长短经·察相篇》注)
占射之者与垢重袭而覆部——前指卜卦、看相等迷信职业者。后者谓脸上污垢层层堆积而掩盖真相。覆部,依章士钊说,覆部是骈词,古代“部”通作“蔀”,王弼注《易经》云:“蔀,覆暖,障光明之物也。”“蔀”,遮蔽。
由与深迂——由,通“犹”。深迂,指语言深奥晦涩。
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是说,写文章与说话既是同一个目的,为什么写文章还要掩盖自己的观点、意思呢?趋,趋向,目标。闭,犹“蔽”。指,通“旨”。
狱当嫌辜,卿决疑事——狱,指狱吏;或司法官。卿,古代司法官。当,判决、决罪。嫌辜,嫌疑罪案。
公、善与通——公,通“工”;善,好;通,调晓事物。
指意闭隐——原“指”下无“意”字,现据孙人和《论衡举正》注改。指意,即旨意。闭隐,即隐蔽。
世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是说这种难懂文字,只可说是语言有差异,不可说是才能宏伟。
不巧与知明——不巧,是说思想内容与艺术上都不可取。知明,了解事理明白透彻。
始皇叹曰——此句中“得”下漏一个“与”字。据《论衡佚文篇》载:“韩非之书,传在秦廷,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且无“犹”字。
孟子相贤二句——孟轲观察一个人是否贤良正派,主要看一个人的眸子(眼珠)是否精明清亮。《孟子·离娄》云:“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眸子则眊焉”。意说考察一篇文章的好坏,首先看文义是否明白易懂。
二、略述大意:
针对上述的问难,作者明白地说:文未上简札素帛,藏于胸中,正如玉隐珠匿,待写出或发表了文章,又如玉剖珠出,一切难分的是非、微小的事物,尽都明白地呈现于人们面前。因此,他主张“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一定要统一,因为“文由(犹)语也”;同时,他认为文章要起“欲悟俗人”的教育作用,不应该“隐闭指(旨)意”,要明白地说出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在这里,王充还对当时流行的赋颂之文的“深覆典雅,指意难睹”的文风,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他还从发展观点出发指出,“经传之文,贤圣之语”,时人读来难懂,那是因为“古今言殊,四方读异”之故,主要是由于“后人不晓,世相离远”。这叫做“语异”,不能说“材鸿”,即才能宏伟。如果现今文章,也写得“深鸿优雅,须师乃学”,那就不可取了。在语言的表达和运用上,他的主张就是:“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要求通俗易懂,反对晦涩难明。
第三段:要求文章内容:疾虚妄,倡存真
——主张不“循旧守雅”,不取悦世俗
先看第一节文字:问难者从文章内容方面提出问题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 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 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 曰: “言室满室,言堂满堂。” 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剌于俗,不合于众。
一、诠词释句:
违诡于俗——违与诡,同义,均违反之意。
言室满室,言堂满堂——此语见《管子·牧民篇》。此处之意是:在一室一堂中说话,要声满室堂,令所有听者就感到清楚、满意(依闻一多说)。一说,言堂室之事,要使满堂满室的人都感到满意。
殆与刺——殆,几乎。刺(là辣),违反。
二、略述大意:
说王充之书内容违反世俗。又说什么好文章应“顺合众心,不违人意”;还举春秋政治家管仲说过“言室满室,言堂满堂”的话,作为理论依据,断然认为王充的书是“文刺于俗,不合于众”!
再看第二节文字:就文章应有怎样的内容作了答辩:
答曰: 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孔子侍坐于鲁哀公,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谓得食序矣; 然左右皆掩口而笑。俗之日久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 俗人违之,犹左右掩口也。善雅歌,于郑为不悲; 礼舞,于赵为不好。尧舜之典,伍伯不肯观; 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 拨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宝玉于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文逆祀,去者三人; 定公顺祀,畔者五人。盖独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 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一、诠词释句:
论贵是等二句——这是说,文章以正确的思想内容为可贵,而不应追求华美;事理也以切合实际为可贵,而不应以合乎俗情为高。
安得等三句——众人意见有错误,就不应盲从,而要去伪存真。“谲”(jué决)与“逆”,均是违背的意思:“丧黜”,除去、抛弃。
循旧守雅——即守旧。雅,常。指常法、常规。
孔子先食黍而啖桃——语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以及《孔子家语·子路初见》。“黍”,糯黄小米,是五谷之长;“桃”是六果中的最下者,不得用于庙祭。“啖”(dàn淡),吃。一说“啖”上脱一“后”字。食序,吃食时的先后顺序。哀公赐孔子食是先桃而后黍,而孔子则先食黍而后啖桃。认为这样的顺序才合乎礼仪的要求。
贯与实等二句——贯,同“惯”,全句是说世人习惯这样做已久。实,即实际情况。指“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的主张与实践。
雅歌等四句——雅歌,歌唱雅诗。“不悲”,原作“人悲”,不通,疑为“不悲”之误,因与下文“不好“相对。这几句是说,雅诗唱得很好,在郑国人听来也不美;礼舞跳得好,在赵国人看来认为不好。
伍伯与季孟——伍伯汉制,五人为伍,伯是五人之长。此“伍伯”与下文季孟、闾巷、品俗并举,都是指流俗之人而言。一说“伍伯”即“春秋五霸”似不妥。“季孟”,据刘盼遂《集解》注:“季孟,犹俗言张三李四,不知谁何之人也,故与伍伯、闾巷俗人并列。黄晖释为鲁季孙、孟孙,失之固矣。”
宁危之计等四句——安定危局之大计。宁,用作动词,与“拨”相对,“拨世之言”,治理国家的高论。黜,贬斥。訾(zǐ子),诋毁,非议。闾巷、品俗,均指世俗众人。
狄牙甘食与卞和佩服——狄牙,即易牙,春秋齐桓公之厨师,长于调味。甘食,美味的食物。卞和,春秋楚国人,一个善于识玉的玉匠,曾为楚王三献璞玉。“服”,佩带。
礼俗相背,何世不然——礼制与世俗不相合,哪个时代不是这样。
鲁文逆祀与定公顺祀——逆祀,祭祖时,先近祖,后远祖;顺祀,则先远祖后近祖。《论衡·定贤篇》:“鲁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叛者五人。惯于习俗者则谓礼为非;晓礼者寡,则知是者稀,君子之言,堂室要能满?”一本作“鲁文逆祀,畔者五人”,现据上,予以补正。畔,同“叛”,离去。事见《公羊传·定公七年》。
独是之语与惑众之书——前者是指少数人认为它是正确的话。后者,疑应作“众惑之书”与“独是之语”,相对成文。众惑之书,即前述之“尧舜之典”“孔墨之籍”一类,众人所惑而不能理解的书,也正是贤人们所爱称赞的书。顿,同“遁”,逃跑。
二、略述大意:
作者从文章内容及有关阅读对象方面,作了掷地有声的答辩:
一是,的确,为文应当黜伪存真,不应取悦世俗,并提出“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的要求。如果,文章一味“顺合众心”,只是“循旧守常”,唯求“千人闻而无怪”,毫无创新意识,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二是,不论为文或处事,不敢“谲常心,瘦长俗耳”,不辨真与伪地虚应故事,或写写“应景文章”,决不是好文章。其实,“礼俗相背,何世不然”! 现实中许多情况,往往正如“孔子食黍啖桃”的故事那样,礼法章程是一回事,而“俗人违之”又是一回事。由此可知,世事在变化,反映世事的文章,也当随着变化才对。
三是,为文者应明确阅读对象,为谁写作,这是为文写书的一个前提问题,事先应当搞清楚。社会上出现的那种“尧舜之典不观”、“孔墨之籍不读”、“宁危之计遭黜”和“拨世之言受訾”等等现象,可怪吗?答曰:怪又不怪。因为,不同流俗,有不同需求,故此,为文者就要明确自己的阅读对象,先弄清为谁而写作。至于为何“独士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其原因也在这里。
第四段:善处文章与文辞关系:养实不华,辩言不巧。
——批判“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之重文轻意观点
先看第一节文字:肆意诋毁新书“口无择言、笔无择文”,而不能纯美。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 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瞭于耳,则事味于心; 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 狄牙和膳,肴无淡味; 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秽。《吕氏》、《淮南》 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一、诠词释句:
瞭与味——瞭,明白。味,体味、体会。
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新书,指《论衡》。论譬,说理。说俗为戾,说,同“悦”。戾,乖违。这二句是说,今出的《论衡》新书,既然是说理文章,又认为取悦于世俗,必然违背大道。一说“为戾”,就是“伪戾”,错误荒谬。上文“丧黜其为而存定其真”中的“为”,也应是“伪”之误。
师旷、和膳与通人、瑕秽——师旷,春秋时晋国著名乐师,字子野。和膳,调制膳食。通人,东汉时常用语,指博学之士。瑕秽,瑕疵与芜杂。
《吕氏》与《淮南》——《吕氏》即《吕氏春秋》。战国末年吕不韦召集门客所撰写的一部内容庞杂的书。书成后,悬于咸阳城门,扬言,谁能改其中一字,就赏谁千金。《淮南》,据桓谭《新论》记载,《淮南子》完成后,也曾仿《吕氏春秋》方式办事,以抬高身价。
二、略述大意:
论者认为王充新书“不能纯美”,“于观不快”,说其原因是作者不懂“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的为文至理,同时,既无“师旷调音”之功,“狄牙和膳”之胜,又无“通人造书”之技,更达不到《吕氏》、《淮南》悬于市,“观读之者,无訾一言”的完美要求,因此,“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再看第二节文字:着重针对其重文辞轻文意的偏差,认真地作了答复。
答曰: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 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 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 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 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谷千钟,糠皮太半; 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 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 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一、诠词释句:
养实等四句——养,培植,培养。养实,即培养果实。调,调护、修养。调行,即修养品德。“华英”,据清人黄晖《论衡校释》说应作“落英”,与“枯枝”相对。四句之意:培植果实的人,不太讲究培育花朵;修养品德的人,则不讲究修饰辞令。丰盛的草丛中有不少落花;茂密的森林里也一定有许多枯枝。作者用此喻说明求实是不能多讲求华美;评价文章优劣,也应分清主次。
义、随与调足、定手——义,通“仪”,仪表,容态。随,跟从,指跟踪,追捕。调足,合其步调。定手,统一规定手法。合前两句,均是比喻写文章为求内容充实,辩清是非,不暇计较文辞的华丽与典雅。
言奸辞简等四句——“奸”,意指简朴。《论衡·对作篇》有言“辞奸而情实”。刘盼遂《集解》也说,“奸与露、真实同列,则奸非恶词。”甘,美好。峭,峭拔,高超,务意,依《校释》,当作“意务浅小”。这是说,有一种文章辞语简朴质实,但旨趣高妙深远;另一种文章文辞美好,笔势峭拔,但只着意表达浅薄渺小的内容。
稻与阅与穿决——稻,依《集解》当作“舀”(yǎo咬),舂的意思。阅,数也。穿决,指破缺的铜钱。这几句是比喻文章写得多,难免有些糟柏,但精华、成就是主要的。
大羹、大简与大好——大羹,不加五味的肉汤,古代用以祭祀。大简,宏伟作品。简,篇、文章。大好,依黄晖《校释》注:大好,当作“不好”。上下文意可证。
屈、黜与通文——屈,理屈的地方。黜,可贬责之处。通文,通今博古的文章。
言金与文粪——一字值千金之著作,即上述所说的《吕氏》与《淮南》。文粪,被人贱视为粪土的文章。“贱室”,指贫寒之家,与“贵家”对言。
无累害与千金副、见乖——无累害,指不受到读者批评与指责。千金副,批以千金悬赏征求修改意见之事。副,相称之物,指“赏格”。见乖,意见相反。
二、略述大意:
针对问难者一味强调文辞优美华丽,而不讲文意(即内容)的充实与正确的偏向,特作以下几点答复——
首先,强调“养实不育华,调行不饰辞”的重视“文意“的必要性。并借喻申明:“救火拯溺”之事是不能讲究仪表姿态的;“辩论是非,言不得巧”,是理所当然之事。
其次,列举当世有两类文章:一类是言质辞简,而旨趣高妙深远;再一类是文辞美好,笔势峭拔,而其内容浅薄渺小。试看,谁优谁劣,不是一目了然吗?
再次,文辞与文意两者,务必分清主次。对此,文中举出:“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不)好”和“良工必有不巧”等大量事例,反复阐明文章以意为主,以辞为辅的为文之规律性。要知道“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的道理;更应明白,要使文章能完全表明自己的观点和主张,是很难避免遭受一些人的不满与谴毁的。
另外,还特别指出,那两部悬市重赏的《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之所以“无訾一言”,并非它们真无缺陷,而是由于诸读者们,惶恐、畏忌其权势而不敢“谴一字”罢了。
第五段:反对因袭之风:力主“饰貌不失形,调辞不失情”
——讽刺只知“稽古”,不懂“尊今”的守旧言行
先看第一节文字:从“厚古薄今”出发,提出一连串责难: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 “谓之饰文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琐,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一、诠词释句:
饰文、偶辞与径、迂、屈、舒——饰文偶辞,(“偶辞”,当作“调辞”)指遣词选句,追求辞藻。径,率直。迂,曲折隐晦。屈,不自然流畅。舒,畅达。
实事委琐与文给甘酸——前指所论之事都是些细微末节的。后指文章内容杂乱。给,充足,具备。
谐于经不验与集于传不合——前者,疑为“验于经不谐”,意为证之于经书不相合。验,证,考核。谐,合。后者指将它置放于纪传中比较,也不相合。
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稽,考察。子长,司马迁之字,此代指《史记》;内,同“纳”。子云,扬雄的字,此代指《法言》。两句是说,考之于司马迁《史记》不相当,纳之于扬雄《法言》、《太充》等著作,也感格格不入。
二、略述大意:
问难者用“稽古”为衡文标准,认为王充这部新书,处处都“不类前人”:文章的谴词造句,或直或曲,或屈或舒,横七竖八;文章内容,说是在“论道”,其实,用事委琐,文意庞杂。它既不谐经,又不合传,列史不当,纳玄不入。其“文不与前人相似,安得称工巧”?总之,《论衡》这部书,是部与经史子集统统不合的怪书!
再看第二节文字:用既严又谐口吻回敬论者的全盘否定。
答曰: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 殊类而生,不必相似; 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斫不伤手,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 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 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 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一、诠词释句:
饰貌二句——修饰面貌而非常像别人的就失去了自己的真容;遣词作文而极力模仿古人的就没有了真情实感。
殊类与各有所禀——殊类,不同种姓氏族。各有所禀,先天禀赋各有不同。
代匠斫不伤手——语出《老子》第七十五章:“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是说代替大匠砍木的人,很少有不伤自己的手的。
辩伪以实事——用实事批驳虚妄之说。辩,通“贬”。
谋虑、有合、相袭、殊业——谋虑,指文章的思想、构思。有合,指合于古人。相袭,承袭前人。殊业,即为异事。
舜眉与禹目——《论衡·骨相篇》有云:“尧眉八采,舜目重瞳。”这两句是反诘语,意思是说,为文要求复古,什么都“合于古人”,那无异要舜的眉毛像尧一样有八采,禹的眼睛也同舜一样有两个瞳仁。这也是说今人文章要绝对与前人古人相似是不合理的,也是难于办到的。
二、略述大意:
对于当时文坛上的严重模拟因袭之风,王充深恶痛绝,力主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应具有独创性,不可千人一面。他斥责那些模拟者是“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真容与感情。他提倡文章要有真实、自然之美,反对矫饰。为文正如“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
对于那些自己因袭古人不以为非,反倒振振有词地否定别人的创新之作者,王充则以讽刺的口吻,给予狠狠的“回敬”:如果那样,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文章大业也就没有发展前途了;如果为文务复古,岂不就是要求舜眉也像尧一样有八采,禹目也同舜一样,有两个瞳仁吗?这种要求,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历史不会让它得逞。
第六段:提出衡文标准:重世用,益教化
——指斥“失实之事多,虚华之语众,”才是真正“玉少石多,龙少鱼多”之陋文
先看第一节文字:认为新书章多言繁篇幅大,诸多不善。
充书文重。或曰: 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一、诠词释句:
文重、指通、趋明——文重,指文章繁富,篇目多,篇幅大。此指《论衡》。指通,指,同“旨”,即旨意通达。趋明,趋,同“趣”,指旨趣明白。
要、达、章——要,扼要,精炼。达,达意。章,文采鲜明。
尽、领与传者——尽,尽读,全读。领,全部领会。传者,也即读者,传播者。
被与躁人——被,蒙受。躁人,指性格浮躁狂妄之人。《易·系辞下》有云:“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固为神——固,古汉语中,除牢固、坚持、安定等本义之外,还有其他含义,如“固之言如故也”(《礼记》注)。据《词诠》云:“固,本然之词,本也。犹今言原来,实‘故’之借字也。”固,有时用作肯定副词或否定副词。如肯定,确实,诚等。此指奇妙,高超之意。固为神,即“故为神”。
二、略述大意:
认为王充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篇非一”,故而读者不能尽读,传者也不能领会。特别强调“文贵约”、“言尚省”、“辩士要言”和“文人寡辞”。他们还引经据典地诬指作者是“躁人”,“多为不善”。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衡文的标准问题,何谓善?何谓不善?其准则是什么?
再看最后一节文字:王充的衡文标准是:重世用,益教化。
答曰: 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 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富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 人无一字,吾有万言; 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 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 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 事众,文不得褊。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 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者为多?
一、诠词释句:
寡言与华文——寡言,此指内容贫乏的文章。华文,是指内容充实而词采动人的作品。二句是说,内容枯乏的文章不会饱满丰富;内容充实,辞采又好的作品,不会出现干瘪。
财富愈贫——钱财多总比少好。富,一作“寡”。愈,超过,胜过。
指实定宜与约径——前者说,指明虚实,确定何者为宜。约径,简约,直捷了当。
一条无异与“篇以十第”——指韩非之书从始至终,只写法家学说,不涉及其他。一条,一贯。第,计数。《韩非子》五十五篇,故云。
形与褊——形,此指身体;褊(biǎn扁),衣服窄小。
王市肩磨——王市,王都之街市,指京城。磨,“摩”之误。肩摩,即摩肩,形容来往人之多。
太公望与董仲舒——太公望,即吕尚。《汉书·艺文志》有云,《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儒家《董仲舒》一百二十三篇。董仲舒,西汉今文经学大师,著有《春秋繁露》和《董子文华》。
吾书亦才出百——《论衡》全书今存八十五篇(佚一)。按《佚文篇》云:“《论衡》以百数。”可见佚文甚多,总数当在百篇以上,故云“才出百”。
盖谓所以出者微——王充自言出身寒微,“以农桑为业”,而祖父曾经“以贾为事”(均见《自纪》被删部分)。
二、略述大意:
对于这个衡文问题,王充有自己的标准。他认为,文章好与坏,不应只看文字多寡,而要看它们为社会服务得怎样。答问中,作者斩钉截铁地说:“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他还说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 ……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见《佚文篇》)他指斥那些“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的作品,才是真正的“玉少石多”之陋文!
他还远举吕望和韩非,近指董仲舒等人之书,多系言多篇幅大为例,说明衡文应以内容为准,况且,那些“指实为宜,辩争之言”和“帝都谷多,王市肩磨(摩)”之事,形之为文,“书虽文重,所论百种”,也无可厚非。其实,这样的作品,是不宜过于简略、死扣篇章的。这也是他为文“主繁”之原因之一。
他对于别人以自己社会地位卑微而贬斥其书,深有感慨;而对自己所作的有益于世的诸多文章,却感到自豪。正如在此段之尾所云:“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蚕)茧重厚,称其出丝,孰者为多?”就是这种豪迈气慨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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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一书,是王充传世的唯一重要作品,也是我国古代思想史上的重要哲学著作之一。它是批判汉代谶纬迷信和古代唯心论的犀利武器。但由于统治者的偏见,视它为“异端邪说”,而长期遭受埋没。但此书一旦出现于人们视线中,则无不为之称许,其四射的不朽理论光芒,虽埋压了千百年而不衰暗。
节选的《自纪》一文,虽只是王充就文章学方面的一些论述,但仍不失为全书的代表作品。从中,我们可以见到作者的为人品德、文学观念,以及文笔、文风诸多方面的情况与特色。
其一,他具有明晰的、而又与众不同的人生目标——舍弃名利,致志著书。他一生不贪图富贵,不慕虚荣;他结交杰友雅徒,但“不好苟交”,专心致志地撰文造书。他的撰文不是“疾俗情”,就是“伤伪书俗文”,或者为“闵君政”而行。一句话,他总是“为世用,益教化”而著书立说,别无他求。
其二,他的作品,充满了针对时弊而进行强烈批判的坚毅精神。我们认真体悟《自纪》一文中的内容与精髓,就可见到这一点。他的批判矛头所向既广又深。他批判了文学复古倾向,坚决反对了模拟因袭的不良风气;他批判了一味追求虚文丽辞(包括赋颂之文),不重视内容的形式主义的文病;它还批判了盲目崇信今文经学的虚妄学风和谶讳迷信的社会邪气;他对“因人废言”,贱视平民作家学者的不良习气和偏见,进行了积极而可能的反抗。他的批判精神,还表现在社会和自然的其他方面,从《论衡》全书中,可找到许多例证。
其三、在文章的语言表达上,继承与发扬了先秦散文,特别是荀子、韩非的文风。他在作品中善于用事设譬,上下古今引经据典,以“繁文”方式,反复论证,进行了透辟的说理。本篇中的自设宾主,反复辩难的形式,就是从辞赋中引入的,其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使说理和阐述,达到十分透彻的地步。
附图三十七:
王 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