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文革新运动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是始由柳开所倡导,后为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继往开来到苏轼而宣告完成的文学革新运动。它远继秦汉及魏晋散文的优良传统,近师唐代韩柳古文运动的成功经验,诗学杜甫、韩愈、白居易等人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次文学运动使宋代散文走上了平易畅达,反映现实生活的道路,并为宋代诗歌丰富多采的特殊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宋初的诗文主要继承了晚唐、五代以来词藻典丽而内容空乏的形式主义浮靡文风,它的恶性发展产生了风靡数十年的西昆派。

以杨亿、钱惟演、刘筠等宫廷侍臣为代表的西昆派,诗文同出一辙。他们以李商隐浮艳纤弱的唯美主义诗风及其“四六体”骈文为典范,摭拾前人作品中的“芳润”以歌舞升平,相互唱和,一味追求声律谐协、词采华美。其诗文对仗之工整、词藻之华丽、典故之繁缛、内容之空虚、风格之绮靡,正好符合精神颓废的官僚士大夫的需要,加上宋初统治者的推崇提倡,“西昆体”诗文便成为人们获取功名富贵和社会声誊的敲门砖,因而时人争效,到了“杨刘风采,耸动天下” (欧阳修《六一诗话》)的地步,几乎淹没了唐代古文传统。

正当西昆派文饰升平、酬唱方酣、淫词咥曲泛滥之时,以欧阳修为领袖的宋代作家群,继承了唐代古文运动的传统,一反时弊,展开了诗文革新运动。具体表现有以下三方面:

第一,宣扬文道合一。唐代古文运动虽已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经过晚唐、五代,特别是西昆体的盛行,形式主义的浮艳文风又重新笼罩了宋初文坛。因此,诗文革新运动的首要问题乃是解决文与道即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关系问题。

诗文革新运动的首开者柳开(947—1000)说: “文章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获斯失矣。”(《上王学士第三书》)他认为文是道的工具,是为思想内容服务的,批评宋初盛行的“四六体”骈文“华而不实,取其刻削为工,声律为能”,(同上)宣扬文道合一。与他同时的王禹偁(954—1001),也力主革除“秉笔多艳冶”的文风,提出“文传道而明心”的观点。禹偁是宋代最先提倡诗学杜甫、白居易现实主义精神的优秀诗人,其诗以古体长篇见长,《感流亡》、《对雪》等诗风格清丽,直抒胸意。从他的诗里,宋诗议论化和散文化的倾向可以略见一斑。

在文章的致用方面,王安石(1021—1086),非常强调文笔要有补于世,为现实政治服务,他认为社会作用和思想内容是“本”,文辞形式只是一种外表修饰,无关紧要。《上人书》说: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这种说法虽然忽略艺术形式,但对思想性的要求,却是进步的。与孙复所主张的“正一时之得失”,“写下民之愤叹”,“述国家之安危”(《答张浻书》)是相通的。基于此,王安石的散文成就远不及其诗歌。他的诗不论记事(《河北民》、《兼并》)咏史(《商鞅》、《明妃曲二首》)写景(《江上》、《泊船瓜洲》),都显得俊逸自然而又平易近人,尤其是他晚年的写景诗,备受历代评论家的赞赏和推崇。

柳开等人惟因创作实绩不高,加之他们的立论片面否定了艺术形式对思想内容的重要作用,误走极端,因之他们不能战胜宋初骈俪文风,也不能在当时的文坛上确立统治地位。

真正解决了文道问题且为诗文革新运动建立了创作原则的是欧阳修(1007—1072)。当西昆派出现后,对形式主义文风的批判变得更加激烈。欧阳修总结了诗文革新先驱者的成功经验,考察了秦汉以来的创作成果,继承唐韩愈“文以载道”的观点,提出了文道并重、道先文后和文学创作有个性倾向性的观点。他认为充实的思想内容能得到完美的艺术形式,而思想内容是从圣人“经”中得来: “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强调先有内容后有形式: “圣人之文,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这都说明内容和形式紧密联系,必不可少,不能偏颇哪一方,因而提高了文的作用。他认为“古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相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与乐秀才第一书》)说明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艺术风格。在这点上,苏轼的见解更深刻,他说文章应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提倡文章的内容、形式与风格的多样化和独创性,批评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的经义论策取士方法。因此,欧、苏不但纠正了自柳开以来的轻文重道观点,扫除了西昆派重形式,轻内容的陋习,还用他们卓越的创作成就,为诗文革新树立了鲜艳的旗帜。

第二,提倡尊韩尊柳。诗文革新运动力图恢复和发展已经沉寂百年的韩柳古文的权威地位,只有尊韩尊柳,诗文革新运动才有依据,由此才能彻底击溃唐末以来的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文风。

被誉为反对面昆派的猛将的石介在《怪说》中批驳扬亿等人“穷研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推尊韩柳作品,盛赞韩愈的“《原道》、《原人》、《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区论》,自诸子以来未有”,《尊韩》)认为其文“必本于教化仁义,根于礼乐刑政而后为之辞”(《上赵先生书》);穆修也说“唐之文章,……至韩、柳氏起,……辞严义伟,制述如经,能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唐柳先生文集后序》)。苏轼批评“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上欧阳内翰书》)的不良文风,更精当地指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潮洲韩文公庙碑》)的伟功,是百代宗学的榜样。

唐代古文运动的理论和创作实践是诗文革新运动的基础,欧翁继承了韩愈“不平则鸣”论,进一步提出了“穷而后工”论。他说: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形象地从客观上证明了文学同现实的密切关系。欧阳修和穆修大力从事于整理出售韩柳著述的传播工作,通过二、三十年的努力,文坛上“学者非韩不学”一韩柳的文统和道统又在宋代开始复兴。

第三,平易自然的创作原则。与唐代古文运动相比较,宋代古文运动伴随着诗歌革新运动。欧阳修等人发展了韩愈文论中“易”的一面,建立了平易流畅,委曲婉转的文章风格。诗歌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针对西昆体的泛滥,从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说,它是唐代现实主义传统的继续。自从梅尧臣提倡诗体革新,主张诗歌反映现实,“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梅尧臣语)形象地描绘客观事物,并用浑朴的语言表现秀美的意境,诗坛上便不断地出现了优秀诗人,如王安石,苏轼及南宋陆游等,都是杰出大家,但宋代的诗都过于散体化,议论化,有的还趋于博奥和雕饰。清人叶燮在《原诗》里指出了宋诗新颖工巧取胜的特点,在赞扬“自梅、苏变尽昆体,独创生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的同时,也指责了宋人“以用事为博”、“以文为诗”,只欣赏奇警透僻的议论,抛弃诗中蕴含深永韵味的缺点。这从反面说明宋代散文创作直接影响了诗歌。

如果说唐代散文象高山深谷,那么宋代散文却似平原旷野了。从韩柳及其同派的文章中都可窥见硬语生辞之弊,特别是韩愈弟子皇甫湜更偏重于古文的文的一面。他片面地发展了韩愈矜奇尚异的理论,追求奇异怪僻,强调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导致了单纯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新形式主义,使韩柳倡导的古文走入了艰涩生僻的死胡同。因而,诗文革新运动除了要求革除浮艳纤弱的文风外,还继承韩愈文从字顺和务去陈言的作法,反对古奥艰涩的创作倾向,走平坦自然的诗文道路。柳开说: “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应责》)王禹偁更明确地提倡“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的古文,使自己的作品对社会发生作用,避免曲高和寡。欧阳修发展了他们的观点,他说: “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强调“自然”。又说: “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答张秀才第二书》)突出“易知”、“易明”,提出以“文简而意深”即简洁含蓄为创作标准。后来,苏门三父子从这一论点出发,反对为文而文,认为文要有为而作,讽谕时事,不得已而言。总之,建立平易流畅,委曲婉转的文章风格,这是宋代诗文运动对后世文学的主要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在诗文革新过程中,王安石一直是褒柳贬韩的,这可能与其变法的政见相关。当然,也有人提出过先进的文学主张,如田锡( 940—1003 ),认为应该多方面吸其古人之长,“不能宗尚其一”。(《贻宋小著书》)这无疑比后来古文家专崇韩柳更为可取,唯其创作成就不高,孤掌难鸣,结果被轰轰烈烈的诗文革新运动湮没了。

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和参加者在以上三方面是基本一致的。宋代诗文卷帙浩繁,绝大多数是这一运动的光辉成就。“唐宋八大家”,宋代就占六个,而且都是积极主张诗文革新的。他们的文章与先秦两汉散文一脉相承,欧阳修散文学习《左传》婉转曲折的文风,深得《史记》神韵;苏轼集诸家之长,散文类似《庄子》;王安石受先秦诸子散文和两汉议论文影响较大;曾巩更具有孔孟的儒学气;苏洵与二子学《战国策》,有战国纵横家的气度;苏辙则更推崇司马迁的文章。虽然六家宗学各异,成就也不一致,但总的说来,他们的诗文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从字里行间流露出平易自然,婉转委曲的艺术风格。

诗文革新运动战胜了晚唐五代以来的形式主义文风,使六朝以来被败坏的文章之道“至欧、曾、苏、王而大振”。(艾南英语)发展了韩柳古文学说,恢复了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金代的“苏诗运动”、明代的“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清代的“桐城派”、“宗宋诗派”等等文学流派都受到诗文革新运动的影响,或学其道,或取其理,从而取得一定的成绩。当然,诗文革新运动也有自身的缺陷,它披着“复古”的外衣,强调“宗经”、“卫道”,不少作者一味仿古,拟古,缺乏独创性,这就损害了散文与现实的关系,使散文成了宣扬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的教义书,我们在借鉴时必须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