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相成《律间出古》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律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如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饾饤为工。崔颢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气格超然,不为律缚,固自有余味也。(孙涛《全唐诗话续编》卷上)
【诗例】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解析】
律诗属近体诗,与古体诗是两种不同的诗歌体裁。它在声律、对仗等方面均有不同于古体诗的严格要求。一篇四联八句,起承转合,章法严密。但有些律诗,诗人为了内容表达的需要,或追求某种独特的艺术效果,常不拘格律,故意以古体诗的作法写律诗,使之带有浓郁的古体诗风味,这就是“律间出古”之意。王力先生曾称这些诗为“古风式的律诗”(《诗词格律》)。崔颢的 《黄鹤楼》就是其中的一首杰作。
从诗意的转换和格调的变化看,此诗很明显地可分为两个层次。前两联为一层,抒写登临吊古的情思。黄鹤楼矗立在武昌蛇山的黄鹤矶上,俯临长江,是一处有名的古迹。相传仙人子安曾骑黄鹤由此飞过,又传仙人费祎每乘黄鹤于此憩驾,因此矶与楼均以黄鹤得名。黄鹤楼前的江山胜景,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曾经拨动过无数诗人的琴弦。当崔颢登上这座充满神奇色彩的古建筑时,他焉能不大发思古之幽情?“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二句,便是他登楼时所引起的感慨。想到当年仙人正是从这里凌云而去,他不禁抬头仰望青天。然而“黄鹤一去不复返”,哪里还能看到仙人的踪影,惟见几朵白云在天际悠然飘荡。这四句从黄鹤楼得名的由来着笔,句意紧相连属,一气直下,笔势酣畅。后两联为又一个层次,诗意转为怀土思乡。诗人伫立楼头,眺望汉阳城和鹦鹉洲,但见林木历历如绘,芳草萋萋如茵。他的故乡汴州就在鹦鹉洲以北。然而暮色苍茫,关山迢遥,诗人极目所见,只有江面上的浩渺烟波,于是乡愁不由得袭上心头。此诗前半首于格律多有未合,如第三句几乎全是仄声字;第四句以“空悠悠”的三平调结尾; 颔联又不对仗。用字也不避重出,四句诗中,“黄鹤”二字三见,“空”字二见,这些都是古体诗的句法。七言律诗自沈佺期、宋之问之后即已定型,崔颢曾写过很规范的七律,很显然,诗人是特意这样写的。正是这些不拘格律的句法,赋予诗歌一种脱口而出、旋转直上、高唱入云的气势。它配合语意,出色表达了作者对古人的悠悠神往之情和岁月不再、世事茫茫的苍莽之感。倘若严守声律,避免“同字相犯”,诗歌这种淋漓酣畅的气势和浑融无痕的风神也就不复存在了。后两联诗人的笔触由历史折回现实,从遥想古人事迹转为实写眼前景象,格调也由变归正,艺术境界与前半首截然异趣。严整的声律,工整的对仗,都有助于烘托诗人凝重深厚的乡愁。登临吊古,怀土思乡是古代诗歌的传统主题,崔颢的这首《黄鹤楼》在立意上并无甚奇警特异之处。它之所以备受后世推崇,并使大诗人李白为之倾倒,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其原因还在于它卓然超逸的艺术成就。诗人不主故常,勇于创新,将古体诗和律诗的表现长处熔于一炉,创造出一种有变有正、半古半律的拗峭体裁,使诗歌显得格律高古,意境深远,将作者思古人不可得见、怀故乡不可得归的愁思抒发得淋漓酣畅,又余味深长。
近体诗的声律是中国古代诗人长期创作所积累的艺术经验,它使诗歌精练、整饬、富有节奏感和音韵美。但它毕竟只是一种形式,对诗歌的内容来说,“音韵不过是奴隶,其职责只是服从。”(布瓦洛语)中国古代文论也一贯主张“文以气为主”,“不以辞害意”,“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顾炎武《日知录》)当诗歌的格律和诗情冲突,成为一种束缚时,杰出的诗人总是大胆创新,让形式为我所用,若一味拘泥于陈规,不敢越雷池一步,势必削弱了诗意美,风格上也显得卑俗。崔颢很懂得这个艺术辩证法则,所以才写出如此气势轩昂的作品。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曾盛赞此诗,说它“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卷十三)。这种艺术境界和“律间出古”的创作手法是分不开的。
唐代诗人为表达思想情感而创作古风式的律诗是很普遍的。如李白《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阑。”李白突破以联为单位“起承转合”的章式,把古风自由灵活的抒写方式,引入律诗创作。前四句不用对偶,一气直下,极写边地气候的寒冷,是谓“起”;五六句紧承前意,极写军旅生活的紧张艰苦,是谓“承”;末二句在前六句铺写的大背景中,以直截快当的战斗誓言作结,振起全篇,作为诗的 “转”与“合”。由于前六句低回沉郁,蓄足了势,所以末二句一出,显得格外高亢激昂,有力地歌颂了边塞将士的献身精神和戍边豪情。前人准确地称之为:“以古风格力运于律诗中者”(《诗法易简录》)。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更完全舍弃了“起承转合”的程式,写其意外惊喜之情,如长江放溜,骏马注坡,八句如一句,一气贯注直下,“全非起承转合之体。”(吴乔《围炉诗话》)李杜“运古风于律诗”,不仅改善了律诗的章法结构,而且改善了律诗的句法和词法。这对于李白常表现为以才情纵贯诗歌,措语天然流畅,意脉贯通;于杜甫则表现为锤字炼句,颠倒语序,错纵文法,出奇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