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艺术技巧·拟喻托兴《郁勃淋漓》原文|注释|赏析

拟喻托兴《郁勃淋漓》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伯玉《蓟丘览古》诸作,郁勃淋漓,不减刘越石。而李沧溟止选其《燕昭王》一首,盖徒以格调赏之而已。(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

【诗例】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 (其一)

陈子昂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

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

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

【解析】

陈子昂的《蓟丘览古》七首,是追怀古代圣贤以寄寓个人感慨的组。此诗小序讲:“丁酉岁(697年),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故录写《轩辕台》一首以窥豹一斑。

《轩辕台》对先王黄帝(轩辕氏)表示追挽,对上古贤王的逝去无限哀伤;以“黄埃”、“白云”即漠然无知的自然界,衬托人寿短浅圣贤难免的慨叹,显得情思隽永、低回怅惘。“应龙”,长翅膀的龙,曾受黄帝驱使,与蚩尤作战;“广成子”,神仙名,黄帝曾上天与他会见。“应龙”已不可见,长生的神仙也只能令人怀想而难以再遇,当年大有作为的轩辕黄帝早离开人世,空令后人无限仰慕。

追慕前贤,是希望自己也能有所作为。怀念轩辕氏,即希望能有圣明之君重用自己,怀想燕昭王,更直接吐露了自己愿得人赏识的衷怀。对乐毅、郭隗的向往,用意也在于渴念得遇明主。对此,《石洲诗话》另有一则揭示得明明白白:“伯玉《岘山怀古》云:‘丘陵徒自出,圣贤几凋枯。’《感遇》诸作,亦多慨慕古圣贤语。”可见,陈子昂是企慕古圣贤,并非以圣贤自期。但是,取法乎上,抱负正自不凡,以古圣贤为楷模,确乎有留名青史的宏伟志向。而作《蓟丘览古》诸作时,作者正随建安王武攸宜征讨契丹。他曾因批评朝政,株连入狱;在军营屡次画策亦不见采纳,反而由参谋降为军曹,满腔愤懑,倾注于对古圣贤的仰慕之中。身世之感,功业之念,与思古之幽情融汇在一起,于是有《蓟丘览古》及其他几篇诗作,包括最享盛名的《登幽州台歌》。组诗是赠友人卢藏用的,卢氏对作品自有较真切的了解,其《陈氏别传》记述了作品产生的背景,对人们理解它们大有助益:“子昂体弱多疾,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与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可见,其满腔思古之情,乃是在现实中不得畅言才激发出来的,是有深厚内涵的奋厉悲怆。

要说明的是,翁方纲的评语,并不是说《燕昭王》之作不是“郁勃淋漓”之作,而是强调整个组诗都是这样的作品,非仅《燕昭王》一首。也就是说,《蓟丘览古》七首,无不 “郁勃淋漓”,充满激情。

我国传统诗论,提倡温柔敦厚,言近旨远,不提倡直截热烈,恣肆汪洋,但也并非完全反对激情的迸发。《诗经》的作品已揭示出有些作品是抑制不住的激情的披露,像《伐檀》、《硕鼠》、《褰裳》等篇,并不以含蓄蕴藉为依归。孔子提出: 诗“可以怨”(《论语·阳货》),所谓“怨”即“怨刺上政”(孔安国注)。不必完全合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东汉王充主张作品表现真情实感,认为“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可以“意奋而笔纵”地发挥情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认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即认为作家有自己的个性,作品有自己的意趣,不必完全相同,也不会完全一样,这就打破了诗文必须“温柔敦厚”的束缚。南北朝时,刘勰进一步发展了纬情与文气之说,提出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文心雕龙·定势》),即认为诗文完全可以根据思想内容的需要决定其形式和风格。许多作家继承建安文学的优良传统,写下不少感情激越的诗文。翁方纲拿来同陈子昂诗作比的“刘越石”(刘琨),就是这样的作家。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越石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即是佳诗。”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云:“刘越石豪杰之士,《扶风歌》慷慨不拘。”也就是说,刘琨诗作的成功,不在于收敛含蓄,而在于慷慨奔放。《石洲诗话》评曰:“伯玉《蓟丘览古》诸作,郁勃淋漓,不减刘越石”,肯定的正是这一点。“郁勃”,即有愤懑不平的胸中块垒;“淋漓”,即酣畅纵肆地倾泻出来。概言之,就是胸中有激情,纸上墨淋漓,以真情和炽烈取胜。

后世对这种淋漓尽致地抒写真情的手法和作品颇为推重,王世贞《艺苑卮言》云:“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王夫之《姜斋诗话》云: “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佼者也。”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论述最为精辟:“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 ‘奔迸的表情法’。……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 ‘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是情感文中之圣。”陈子昂的蓟丘之作,确是这种作品与作者的生命融为一体的 “情感文中之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