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原文|注释|赏析

第 一 章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第 二 章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第 三 章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第 四 章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第 五 章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第 六 章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第 七 章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第 八 章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第 九 章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第十二章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第十三章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第十四章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第十五章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第十六章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第十七章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第十八章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第十九章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第二十章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第二十一章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注释〕  殀(yāo):短命。寿:长寿。不贰:专一不变。  俟(sì):等待。  岩墙:高而危险的墙。  桎梏:刑具。桎梏死者:指犯罪被处死。  之:指人的善性。  反身:自我反省。  强:勉力,努力。恕:指推己及人的恕道。  著:明白。  无耻:没有羞耻之心。  无耻之耻:对于没有羞耻之心感到羞耻。  无耻矣:这里指不再有羞耻之事。  机变之巧:指运用权谋机诈与算计的技巧。  何若人有:怎能比得上别人呢?  势:指权势地位。  亟:急速,立刻。  宋句践:人名,姓宋名句践,不见于他书,生平不详。  游:指游说诸侯。  嚣嚣:形容人自得自在,不介意得失的样子。  佚:通“逸”。佚道:使百姓过安逸生活的政治路线。  以生道杀民:指不得已而运用刑杀的手段,而出发点和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民众更好地生活。  驩(huān):同“欢”。虞:通“娱”。 皞皞(hào)如:广大自得的样子。  庸:酬谢功劳。  君子:指圣人。  存:停留之处。  仁言:有关仁德的说教。仁声:体现仁德的音乐。  良能:天生的本能。  孩:幼儿的笑。孩提之童:指抱在怀里刚会笑的幼儿。  豕(shǐ):猪。  几希:很少。  沛然:大水奔涌的样子。御:抵抗。  德慧术知:德行、智慧、道术、才能。  恒:常常。存乎:在于。 疢(chèn)疾:灾患。  孤臣:被疏远的臣子。孽子:古代常一夫多妻,非嫡妻所生之子叫庶子,也叫孽子,地位卑贱。  容悦:取悦于人。  王:用作动词,指做天下的王。不与存:不在其内。  故:指灾难病死等不幸事故。  怍(zuò):惭愧。  所性:视为本性的。  大行:指理想、抱负行于天下。  分:本分,职分。  色:气色。睟(suì)然:颜色润泽的样子。  盎(ànɡ):显露。

〔鉴赏〕 这部分是构造儒家人生哲学的基本框架,论述人们应当如何度过一个富有意义、成功而又愉快的人生,着重说明人们应当有怎样的人生追求,树立怎样的幸福观。为此孟子深刻地阐述了个人奋斗与个人命运的关系。

孟子的人生哲学的理论基础是心性学说,他的心性论是对儒家哲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以至于后世的学者把他视为儒家心性之学的主要奠基者。本篇第一章提出的尽心、知性、知天的递进关系是他的心性学说的最高概括,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思想。根据孟子的哲学,人的本性,即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地方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这是人人都有的,每人生来就有的,它们是仁、义、礼、智的萌芽,是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它们潜藏了人的完善和发展的一切可能性。因此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最充分地加以发展、扩充和实现,也就对人性有了最深刻的认识。真正认识了人性,就会有仁的自觉,这样就能体认、把握、上达天道。因为仁爱生,是生生不已之意,而天道就是生生不已之道。仁既是人的精神生命力,又是宇宙的生命力的表现。此外天代表了必然性和神圣性,因此一个人“存其心”、“养其性”,就明白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和必须要接受的命运,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实行仁义之道。这就是孟子说的“事天”,即实行自己不可推卸的神圣的人生使命。他认为这样人们就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

确立了安身立命之处,就会有崇高的志向和情趣。君子当然有“达则兼善天下”的大志,但是他们不以取悦于君主为能事,而以尊德乐义、造福百姓为悦。孟子把权力欲排除在理想人格的幸福观之外,第八章称赞古代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代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在第十九章中孟子提出了“君子三乐”,首先说“王天下”不在其中,作为一种对比,他列举了以下三乐:父母身体健康,兄弟姐妹平安无事;仰不愧于天,俯对得起人;得到天下英才对他们加以教育。可见在孟子看来,君子的幸福是在尊德乐义、温馨的家庭生活和师生关系中体验到的精神愉悦,这甚至要高于“王天下”的得意之情。

以这样的观念来对待人生和自己的生活,就会坦然面对所遭遇到的一切,不管是穷困的生活还是牺牲生命,因为这一切是为了完成天所赋予的使命。同时又由于这是“事天”的神圣使命,所以知命的人不铤而走险,不以身试法,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正因为如此,知命的人很少死于非命。

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就能恰当地对待个人奋斗和服从命运的关系。人生有些东西,如道德和智慧,是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可以获得的,这些东西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因此要尽力去追求。另外一些东西,如地位、权力、财富,不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可以获得的,对它们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但是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最重要的是自我的觉悟,所以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向外追求遇到问题,首先要检查自己,审视自己的意识是否纯正,方法和态度是否正确,实行仁义的觉悟和力量是否充足。这样不仅能克服存在的问题,而且如无内疚之处,就能心安理得,保持心灵上的宁静和愉悦,所以“乐莫大焉”。

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就会有羞耻之心,对自己心灵上的污垢、品行和才能上的缺点、思想言行中的错误有一种特别敏锐而痛切的感觉。有了这种羞耻之心,人们痛下决心,痛改前非,才会真正发奋努力,有所作为,才会有所成就。

君子虽然以“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为乐,但是这还不是他们安顿性命的根基所在。因为是否能平天下,定四海之民,这还决定于种种外部条件,君子不把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决定于外部事物,而是置于自己心灵的崇高精神追求之中。他们安顿性命的根基,不会因为自己身居要职、大行其道而有所增加;也不会因为自己身居陋巷、穷困潦倒而有所减少。正因为如此,这个根基才是最坚实、牢靠的。孟子指出,君子安顿性命的根基是扎根于心灵中的仁、义、礼、智。建立了这样的根基,不论他们个人的命运如何,他们的心神总是恬静怡然,在生活中总是乐天知命,忘怀得失,自得其乐。这就是儒家所崇尚的理想人格、理想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