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寓刚于柔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风格类·寓刚于柔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 稼轩负高世之才,不可羁勒,能于唐宋诸大家外,别树一帜。自兹以降,词遂有门户主奴之见。而才气横轶者,群乐其豪纵而效之。……而 《摸鱼儿》、《西河》、《祝英台近》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尤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冯煦 《蒿庵论词》)

【词例】

摸 鱼 儿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解析】辛稼轩是南宋最杰出的词人。这不仅因为他今存词600多首,在宋代词人中数量最多,更主要的是由于他的词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郁积着深厚的爱国情思,悲歌慷慨,“多抚时感事之作”(毛晋 《稼轩词跋》),而且风格多样: 有的气魄宏伟、驰骋奔放,有的绵丽蕴藉,意致深婉; 有的清新活泼,生动逼真。稼轩词长调多,赋体多,议论也多,因此有人说 “以论为词”是稼轩词的一大特色。但他也善用比兴手法,借香草美人为喻,寄托其伤时感世、悲怆怨愤的情怀。这就是冯煦所说的 “摧刚为柔”。《摸鱼儿》可以说是最能体现其善用比兴手法、擅长 “寓刚于柔”的代表作。

这首词,作于 “淳熙己亥”,即宋孝宗淳熙六年 (1179)。此时辛氏40岁,渡江南归已有17年。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渴望走上抗金前线,为恢复中原、光复山河出力,但朝廷不是让他担任些与抗金北伐毫不相干的地方官职,就是派遣他去镇压茶民、农民暴动。这使他感到非常苦闷。这一年,辛弃疾又奉命从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值此调任之际,他深感岁月蹉跎,报国无门,北伐无期,国事堪忧,便作此词,委婉曲折地抒发其心灵深处的忧闷、怨愤。

上阕抒写对于春光消逝的婉惜之情。开首两句即以不胜感慨语出之: 春色已经衰残,还能经受几番风吹雨打呢?光阴匆匆,眼见得春天就要过去了。“惜花”两句,词人由眼前的阑珊春意回想起春花初开时,自己就埋怨花儿开得太早,因为花儿既开,离凋谢也就不远了; 何况现在已看到落花满地的景象,此时此刻,内心是多么难受啊。终于,词人情不能禁,大声呼喊: 春天啊,你且停下归去的脚步。听我说,天地间已长满了萋萋芳草,把你的归路给阻断了。然而,春天不顾挽留,还是悄无声息地归去了。这怎不令人万分怅惘、怨恨呢。“怨春不语”四字,极简短,极平实,也极沉痛,极悲凉。词人留春无计,彷徨四顾,忽然发现雕画的屋檐下,有蜘蛛在殷勤织网,整日忙个不休,想要网住飘飞的柳絮,留住春天。于是,词人不由得万分感慨: 算来,只有蜘蛛在挽留春天,然而,春天终究是留不住的了。

下阕,转写幽闭美人遭谗失宠的哀怨。“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是说君王本已与幽闭冷宫的美人约定了相会之期,可是忽然变了卦。其原因,幽闭美人心里很清楚,那是“蛾眉曾有人妒”,自己的美貌招致了小人的嫉妒,在君王面前进谗所致。想到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纵使自己能出千金高价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去打动君王,让他回心转意,可是由于群小的嫉妒、阻隔,自己的脉脉深情又怎有机会向君王当面诉说呢?于是,他心里恨透了那些从中作祟的宵小,厉声斥责他们:“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你们不要得意忘形,高兴得太早啦! 难道你们不知道,最受君王宠幸的唐朝之杨玉环、汉朝之赵飞燕都已经成为一抔尘土了么! 话虽是如此说,幽闭美人心里明白,自己眼下被她们嫉妒、遭君王冷落的处境是不会改变的。因此,她的情绪又从愤激转为低沉,发出“闲愁最苦”的悲慨。她知道,在此时千万不能上高楼凭栏远眺那斜阳隐没在烟柳丛的凄迷景象,若是见到了一定会倍增伤感的。歇拍三句,虽以劝慰之语作结,但仍然从另一个侧面表达了“脉脉此情谁诉”的哀怨和“闲愁最苦”的悲凉。

总的看,此词感情起伏大,思绪翻腾,宛转怨慕,足当“缠绵悱恻”之评。而通篇运用比兴手法,寓刚于柔,则是它的最大特点。上阕写惜春、怨春、留春,暗喻着词人对于国事岌岌的万般忧虑和无能为力。其中,词人以春归去象喻形势之不妙,以落红之无数象喻现实之混乱,以蜘蛛惹絮象喻那些企图挽回颓势的爱国志士。下阕探究“春又归去”的原因是奸诈小人得志弄权,刚直之士受到谗害排挤。因此,词人以失宠美人喻指不受器重的爱国志士,以玉环、飞燕式的“众女”喻指朝廷里不思进取、排挤抗战派、专以卖国求和的谬论蛊惑君心的奸佞之徒。而结尾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惨淡迷离图景,正是象喻着南宋政权国事日非、摇摇欲坠。这样,便与上阕叙写“春又归去”的情形遥相呼应,把上下两阕绾合成一个整体。

此词上阕所写的惜春、伤春之事,唐宋词里乃是常见的女性的心理活动和情感表现,至于下阕所写的幽闭美人的悲愤怨恚,当然更是直接以女性的心灵世界为表现对象的。这些,便是所谓“柔情”。但在实际上,辛弃疾表达的是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对弄权小人的憎恨,对自己长期不受重用的悲愤。这些内容,应该说是属于有关国家大事、英雄事业的“刚情”。词人巧妙地运用比兴手法,摧刚为柔,寓刚于柔,既达到了表现社会现实和个人抱负的创作意图,又避免了粗犷发露的弊病,体现了词的婉约柔美、“要眇宜修”的艺术特点,增添了浑涵厚重的义蕴,大大提高了作品的审美品位。所以,此词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赞赏。

辛弃疾在词里通篇采用比兴手法,与其遭遇、处境也有关系。在写此词的同年,他在给宋孝宗的 《论盗贼札子》里说:“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但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出口,而祸不旋踵。”可见词里所说的“蛾眉曾有人妒”是有现实针对性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此词“词意殊怨……闻寿皇(宋孝宗) 见此词颇不悦”,也证明了此词虽然通篇都是暗喻,内容表现上显得委婉隐曲,但由于蕴含的情感相当激切,仍能使读者感受到词人胸中回荡着的刚烈不平之气。

稼轩词里,运用 “寓刚于柔”手法的作品还有一些,如 《祝英台近》(晚春) 通过写闺怨别情、春意阑珊,喻指国事日非,恢复无期,隐约表达了词人对于现实形势的深沉忧虑;《鹧鸪天》(黄沙道中) 写乱鸦蹴雪,暗刺朝廷的主和派破坏抗战局面;《鹧鸪天》(代人赋) 说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寄托着词人对抗战力量的歌颂,对苟安求和思想的嘲讽。稼轩词 “寓刚于柔”的比兴寄托手法,对辛派词人陈亮、韩元吉、刘过、刘克庄诸人都有很大影响。如陈亮的 《水龙吟》(春恨),主要描写了一幅色彩斑烂的春景,其实寄托着深厚的忧国之思。词人以 “芳菲世界”来比喻中原锦绣河山,以 “莺和燕”暗指奸邪小人和投降分子,以 “风流云散”喻指过去的平静美好生活已经消逝。刘过的 《贺新郎》(老去相如倦),从字面看写的是老歌妓暮年飘零的孤苦形象,实际上寄托了词人与世相违的 “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悲慨。其他如宋末遗民词人、金末的元好问、清代的陈维崧及近代的梁启超诸人,也都深受辛词沾溉。冯煦称稼轩词产生后,“词遂有门户主奴之见”,洵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