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开口 “大江东去”二句,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故垒”句至次阕 “灰飞烟灭”句,俱就赤壁写周郎之事。“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梦”二句,总结以应起二句。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不可但诵其词,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黄蓼园 《蓼园词评》)
【词例】
念 奴 娇
赤壁怀古
苏 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解析】关于诗文里的 “宾主”问题,古人时有论述,但着眼点有所不同。如王夫之说:“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姜斋诗话·夕堂永日绪论》)他在 《唐诗评选》 中具体论曰:“诗之为道,必当立主御宾,顺写现景。若一情一景,彼疆此界,则宾主杂遝,皆不知作者为谁。意外设景,景外起意,抑如赘疣上生眼鼻,怪而不恒矣。”其基本意思是,文学作品里的 “宾”,是指所描写的物象,即作品中的艺术形象,“主”,是指作家的立意,作品的主题思想。如果 “主”“宾”不一,即 “情”“景”割裂,不能使艺术形象描写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紧密结合,那这样的作品就象是眼鼻上生出的赘疣,没有什么价值。黄蓼园用“宾主”说论苏轼的这首词,说 “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认为苏轼在词里虽然化大量笔墨描写赤壁大战时的周瑜,但主要目的并非为周瑜,而是为自己; 苏轼是借助周瑜之事,确定自己在词里的抒情主人公地位; 在对周瑜的咏叹描写中,寄托自己的志意、情怀。借用一句熟语来说,那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词之发端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开头就显得笔力雄健,气势不凡。非通达古今的大手笔不能为。长江奔流几千里,给人以广大的空间感;“千古风流人物”,给人以悠久的时间感。这两者的结合,便高度凝炼地揭出: 无论多么伟大的英雄人物,在历史的长河里都只是昙花一现,渺不足道。诚然,这个发端语对“风流人物”来说,是感伤了些,消沉了些。但是,如果从个人与整个人类社会、与自然、宇宙的关系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何况这时候的苏轼面对的是赤壁古战场,当年横槊赋诗、雄姿英发的众多英雄人物以及烈烈轰轰的作战场面早已烟消云散,加上苏轼此时已47岁,正处于忠而见谤、才大难用的贬谪时期,在黄州 (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接受监督、看管,心情是何等的沉重、苦闷。黄蓼园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作出 “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 的判断。
然而,苏轼毕竟是个深受儒家进取图强精神浸染的人,对奋发有为的英雄人物还深深钦慕的。于是,他在下文便就“赤壁怀古”驰骋笔墨,描写周郎破操事。“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乃过渡句,词人由此从现实逆入历史,由 “千古风流人物”注于三国赤壁之战的风流人物周瑜。自 “乱石崩云”至 “一时多少豪杰”,词笔故作盘旋,不直写周瑜,却来描写赤壁山崖峰摩天、长江水浪飞涛涌的峻险瑰奇景象,点出赤壁之战时豪杰如林的情况,从而为周瑜出场力挽狂澜、力挫群雄预设伏笔。自 “遥想公瑾当年”至“强虏灰飞烟灭”,正面表现周瑜 “治大国若烹小鲜”、破万万 “强虏”如拂去几缕“灰烟”的雄才大略和宏伟气概。“羽扇纶巾”,见其好整以暇,从容镇定;“谈笑间”,见其胸有成竹,稳操胜券。需特加注意的是 “小乔初嫁了”一句。据史载,建安三年周瑜娶江东 “国色”小乔,而后十年才有赤壁战事。在一般读者看来,东坡描写赤壁鏖战时插入 “小乔初嫁”这样的风流旖旎之事,似不协谐,舛乱 “初嫁”之时间更属荒唐。其实,东坡先生为文之深意也正在此,他是要借此细节衬托周瑜是个了不得的 “风流人物”,视曹操的压境大兵如同草芥。
“‘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词人神游骋想于三国古战场,为周瑜的英雄业绩而情绪激昂,热血腾涌。然而,当他收落想象的翅膀,把思绪拉回现实,想到自己壮志未酬、年岁徒长的窘困处境,不禁感慨万千,遂生出自嘲之语: 自己何必多情善感,向往于周瑜的潇洒风度、奕奕神采、赫赫功绩,徒然落得个白发频添,容颜日衰!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词人在前面大写周瑜,乃是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他本人对于建功立业的憧憬,这就是黄蓼园说的“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词之结尾,“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既是承上文意脉,又回应了词之开头。“人间如梦”,当然也易使人萌生消沉之感,但“一樽还酹江月”,写出词人愿意以赏月饮酒的方式度过余生,愿意与“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 “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苏轼 《赤壁赋》)终生做伴侣,则又变消沉为旷达了。
苏轼此词,向被认为是体现其 “豪放”风格的代表作,有所谓 “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 ‘大江东去’”(《吹剑录》)之赞语。《芝庵论曲》 更誉之为 “宋金十大曲”之一。黄蓼园论此词,不谈其风格,专究其 “命意”,说它 “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可谓独具睿识。纵览古典诗歌的发展轨迹,怀古词的 “借宾定主 寓主于宾”,可说是其来有自。在魏晋时期的曹操、曹植诗里,咏史怀古与抒怀摅抱、感时讽今已有所结合,至阮籍、左思,已能较熟练地运用。到了唐代,这种写法就更普遍。李白、杜甫、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著名诗人都留有这方面的佳作。如杜甫的怀古诗 《蜀相》,是他游览四川武侯祠所写,诗里描绘了祠堂内外的景致,赞颂了诸葛亮的一生业绩,还明显流露出诗人自己忧国忧民和希望施展政治抱负的复杂心情。这种心情,又和诗人的个人遭际和当时黑暗的政治局面有着密切联系。这样说来,苏东坡的这首 “赤壁怀古”词,是大胆地把写诗的手法引入到词的创作。难怪人们要说他是 “以诗为词”,拓展了词的表现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