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文前有文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含蓄类·文前有文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欧阳修《蝶恋花》“谁道闲情抛弃久”稼轩《摸鱼儿》起处从此夺胎,文前有文,如黄河伏流,莫穷其源。(梁启超 《饮冰室评词》)

【词例】

蝶 恋 花

欧阳修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解析】词以有言外言、意外意为上。而结尾有余韵之作多闻,开篇意不尽者罕见。有些词却正擅场于此,开端便出语不凡,意蕴无穷,令人索而不见其始,拍案称奇。这就是所谓“文前有文,莫穷其源”的一法。传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谁道闲情抛弃久”便是妙用此法的词中珍品。

这首词写一种挥之不去的莫名忧愁。这份闲愁绵远无边,全词似从无边意绪中截取一段而言。首句“谁道闲情抛弃久”便千回百转,内含千言万语难尽之意。此句为反问,似有人误解他已将闲情抛弃,词人以反问作答,情激语迫,郁积一腔的春愁,喷勃而出。“闲情”指一种不关风与月、来之无方的忧愁,如云如雾,迷于其间,不可解脱。“抛弃”正表示出词人努力挣乱,想战胜这忧郁心境而不能。“久”,则点出其不能解脱之久、挣扎之久。前加 “谁道”,更见满腹讲不出、也无人可解的心灵深处的忧伤,其努力落空的出乎意料。此词出句似茫茫苦海孤舟夜渡之人,大雾迷路,不能自救,而发出的呼叫之声。直而实曲,真而深厚。又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 地下洪流奔腾而出,不知其源,使人深味。这一起句浓厚的感伤色彩,笼罩了全词,极苍苍莽莽之致。

开端发问之后,笔势稍缓,接着写下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行乐须及春”(唐·李白: 《月下独酌》 句),春天本来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而词人每至此时却惆怅不已。原因何在呢?词中没有明言,或者词人本身也不知它来自哪里。情境绵渺,令人神伤。“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花前,美景。酒,忘忧之物,亦腐肠之药。朱颜,年少红润的面容。花前不能令此君乐,不畏酒能伤身,为免此惆怅,日日纵饮,以期一时忘忧。自照其镜,自知自伤,以自伤来免此惆怅,其情如何?退一步讲,这无尽的闲情能否被驱遣呢?下片起句 “河畔青芜堤上柳”,荡开一笔写春色,河边青草,堤上垂柳,并未讲闲情之事。而这萋萋青草,纤纤柳条不正是极易牵动人绵远情意的景色吗?“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新愁”,可见每年愁都有所增添而未见减少,并且词人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疑问同上片发端反问正遥相呼应,并有所发展,前者是旧愁弃不去,后者讲新愁年年有。疑问语气和感情程度进一步加强。至此,词人又荡一下词笔,描出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一幅孤人不归的图画。词人的千愁万绪、种种困惑孤寂俱寓于不言之中。此词上片写旧的闲情挥不去,正由发端句 “谁道闲情抛弃久”逗出。下片写新的忧愁年年有,也是在旧的闲情上增添的,是上片的推进。下片发起的问句正同上篇开端之问呼应。全词发端的莫穷深意,同结尾的不尽余韵,使本就深情绵缈的词境,更袅袅缠绵。

“文前有文”的写法并非始于这首词。南唐后主李煜词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起句也突如其来,不知其来,也是妙用此法。春花、秋月本可爱之物,词人却讲“何时了”,好似希望它早早消失,并且含有这春花、这秋月观见不知有多少次,其感受如何也不能尽言的深衷。其言直而亦多转折存乎其间,意外有意,言外有言。与欧阳修同时的词人张先,有盛传一时、为欧阳修深爱的一丛花了 “伤高怀远几时穷”一词。起句言 “几时穷”,可见是前此多次登高伤心怀远的。虽不如李煜、欧阳修那样千波百转、沉郁深厚,也不得称 “莫穷其源”,庶几可算作 “文前有文”。它不象李煜那样句涉 “春花秋月”之景抒情而直抒胸臆,在这点上,张先和欧阳修还有一致之处。南宋辛弃疾〔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平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起句 “更能消几番风雨”,同李张欧词一样均用问句振起,笔势突兀,开篇便扣人心弦。“更能消”三字暗示出前此已有风雨使春色大减,这片春色再也起不起几次风雨了,其中含有风雨将会再来的深深担忧。清人陈廷焯云:“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白雨斋词话》)其实何止三字,此一句不也正是“有力如虎”吗?李煜〔虞美人起句虽亡国之痛极深,而其情仍与“春花秋月”之景相交融,有痛极之静穆,欧词则静穆不及。至于辛弃疾此词发端,不但情景交炼,这风雨,这难消风雨的春色都有它深刻的比兴意义。这里“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春色,既是写眼前之春,也是写沉浮不定的自己、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这里不但有伤春一意,而且有自伤及对宋王朝时局的伤怀,其中也含有努力保护的意味,较李煜之空有伤怀更为深厚且有积极意义。可见辛弃疾用此发端之法的妙处,较李煜、欧阳修均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而外,与辛弃疾曾有一段交往的夔夔的〔暗香〕一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之发端,前也有不尽往事,却只字不提,只是写出月色照人、梅边吹笛。意境清空,饶有余韵,用“文前有文”一法也很好,惜乎缺乏辛词那种拨山扛鼎之力。

清人张惠言《词迭序》讲:“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虽有误训之憾,却道出了词以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为至的特点。梁启超“文前有文”“莫穷其源”之说,进一步指出发端蕴藉一法,对于古代词论显然是个丰富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