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将纵还收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含蓄类·将纵还收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句法将纵还收,似粘非着,以蕴酿之思,运妍秀之笔,可平睨方回,揽裾小晏矣。结句尤凄韵悠然。(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词例】

浣 溪 沙

吴文英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解析】纵与收是两种相对的表情方式。纵,亦即“奔迸的表情法”(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多是直抒胸臆,不借景物陪衬。如李清照《声声慢》: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喷薄而出,直写真情至性,尤为感人。收,则含蓄蕴藉,藏而不露,不是一语道尽,而是借助其它事物婉转达意,故词意深沉浑厚。如秦观《水龙吟》:“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这种表情方式在词中最为常见。对于这两种表情方式,不能简单地加以轩轾,惟当用得恰到好处。一味收敛而至于晦涩难解,或过分放纵而至于了无余味,皆非妙造。“将纵还收”则是二者的艺术统一。是让郁积之思略露端倪,似欲奔涌而出,却又将它抑回去,转向隐微婉曲,“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极渊永的情趣”(同上)。

吴文英的这首 《浣溪沙》 就是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方法。首句点明词旨为感梦怀人。陈洵 《海绡说词》 云:“此篇全从张子澄 ‘别梦依依到谢家’ 一诗化出。”张子澄即五代张泌,其 《寄人》诗曰:“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是写梦魂飞到所恋伊人之家,徘徊于旧游的小廊曲栏。而这首词中却是“门隔花深梦旧游”,遥望伊人所居,杳无所见。留连中,又似乎听到伊人纤手轻轻触动帘钩之声,甚至连她身上那熟悉的芳香亦已缕缕透出帘来。但却终不见伊人搴帘而出,空有那声响、那芬芳依约可辨,摄人心魄。画面似幻如真,是迷离恍惚之梦,又是云烟缥缈之往事,更是词人搦管之际、失望之余,急切痴情的悬想。词人巧妙地将梦境与心境交织在一起: 不放笔追忆旧游之景与昔日之情,而写梦之幽独,又不只写梦,更糅入现实的悬想,愈加百感凄恻,哀婉感人。

张泌诗中借月儿多情地陪伴自己来怨诉伊人的无情,含蓄委婉。而此词的表情方式与之不同。其妙在既非尽情抒吐,又非纯是含蓄不露,而是将纵还收,欲吐仍茹,刚一触及“旧游”往事,却又将笔宕开,插入“夕阳”、“归燕”、“落絮”、“行云”等景语,使那本欲一泻千里的忆念之情,有所收敛,有所顿挫,盘桓往复、萦回激荡,然后再从优美的景语中 “暗泄”出来。看似隔了一层,但比全篇直说更为浑厚醇至。

比如,“夕阳无语燕归愁”,既是对寂寂春梦的氛围渲染,又是词人凝愁含恨之心态的物化。用笔有回旋之致,其情之沉挚自见。

再如,“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这是一联精彩的对仗。形象丰满,情思隽永。境界尤为空灵澄澈。陈洵云:“春堕泪,为怀人; 月含羞,因隔面,义兼比兴。”(《海绡说词》)诗词中,常用柳絮比喻春愁,如南唐冯延巳 《鹊踏枝》 词云 “撩乱春愁如柳絮”,化抽象为具体,以景衬情。这里词人不提 “愁”字,只将飞絮比作春天飘堕的无声之泪,表面是以景衬物,写春之悲,其实还是借物衬情,喻人之悲、人之泪。笔如转环,纡回婉转,而凄怨倍增。词人另一首 《高阳台》词云 “吹尽香绵,泪满平芜”,语亦相似,都是有意识地借助形象将悲哀收敛于静穆温婉中。“行云有影月含羞”,行云遮月,似月含羞,由此词人联想惜别时,伊人忍泪低面,含羞敛眉之态,又因梦里花浑门隔,不见伊面,自然要触景生情,逗起怀人之思。但词人却将情隐于兴象之下,让人去寻求象外之意。故而意境深邃窈渺,极有烟水迷离之致。

结句 “东风临夜冷于秋”,“情余象外”(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历来为人称道。东风临夜,不觉春暖,反说冷于三秋,这异常的感受非因肌肤之寒,实来自词人心中难以遏止的凄凉之感,但千回百转只从一个 “冷”字中略微透出,而将万斛深情留于言外,读来尤觉凄韵悠然,耐人玩索。

当然宋词中亦不乏通篇明快,直抒胸臆之作,如李之仪的 《卜算子》。但传统的词论还是讲求 “情韵兼胜”,最忌情浅韵短,多要求抒情必须 “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同上)。这样才能“入人深也”,否则 “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宋魏泰 《临汉隐居诗话》)。所以词作中,以将纵还收之法抒情的有很多。如晏几道的 《临江仙》 云:“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刚提到离情孤况,却又将它融入一片落花细雨之中。再如贺铸 《横塘路》云:“试问闲愁都几许?”问句之后却不作正面回答,只描绘出一片迷濛的景色:“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让读者加倍地感知 “闲愁”的滋味。就象一道风景,尽收眼底不免太露,若能隔以花窗回廊,则格外有幽深之趣,亦能留住那赏心悦目的美景,不至索然寡味。作词亦同此理,正如陈洵所言:“词笔莫妙于 ‘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而沉深浑厚,皆由此得。”(《海绡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