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
王国维这条评语,因批评贺铸,一并批评了明清诗人李攀龙和王士祯。这也反映了《人间词话》的一个特点,即结合诗论来探讨词论。
贺铸(1052~1125),字方回,自号庆湖遗老,原籍山阴(今浙江绍兴),生长于卫州(今河南汲县)。孝惠皇后族孙。任通直郎、通判泗州,晚退居苏州。工诗文,尤擅填词。著有《庆湖遗老集》、《东山词》,现存词三百余首。他的《青玉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脍炙人口,盛传一时,世人由此称他“贺梅子”。贺铸不仅多产,而且词风多样,兼具秾丽幽婉,清刚旷放,是北宋词名家,与周邦彦并称,历来颇受推崇。王国维对贺铸却颇不满意,《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说: 如果“以宋词比唐诗”,贺铸“则大历十子之流”。他在这条评语中又说,贺铸在“北宋名家”中“最次”。他的这些批评产生了一定影响,如胡适《词选》不选贺铸,就是显著的例子。王国维不满贺铸,具体是指他的词“华赡”而“少真味”。“华赡”实际上只是贺铸词风的一个特点,并非全部,而“少真味”三字更无法涵盖他写的大多数词作。王国维的上述批评,主要是着眼于贺铸产生最大影响的“梅子黄时雨”一类词,对于贺铸来说,这其实并不能算是一种定论,因为他的词远远不止是这样一种面貌。而且,对于这一类以景语相胜的词,也应该恰当对待,何况贺铸这首词的景句,是接在“试问闲愁都几许”之后,景句本身是被词人用来形容愁绪无穷,是因情而生,与情浑然一体的。所以我们对这条词话,宜从王国维反对华而不实、情辞不称去理解他的批评意图,才比较妥当。他在《人间词话》“未刊稿”第二五条说:“(王士祯)《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纳兰性德),要在浙中诸子之上。”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他对贺铸词其实还是有所肯定的。我们应该将这些评语联系起来,去准确把握王国维究竟是在什么程度上对贺铸表示不满。
《人间词话》提出的许多正面词学主张(最著名者如“境界说”),多有深刻新颖的见地,他高度肯定的词作(如唐五代北宋词,又如李煜、纳兰性德等人的作品),也都是词史上优秀的代表,这些结论都含至理在其中。然而他贬斥南宋词,讥刺贺铸、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等,虽然他所指出的缺点有些也很中肯,然而不免过甚其词,因此招徕词学专家不绝的质疑。不能说王国维在词学研究中没有偏见。而对南宋词及这些词人过度否定,这同时也反映出他的词学理论虽然是深刻的,却缺少兼容并包的大气度。文学最崇尚个性,最不能定于一尊,词也一样。
下面对王国维提到的历下(李攀龙)、新城(王士祯)作一介绍。
李攀龙(1514~1570),字于鳞,号沧溟,山东历城人,嘉靖进士,官至河南观察使。他承前七子而力倡复古,使“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更趋极端。由于当时的文风和诗风离开秦汉、盛唐实际已经很远,他提倡的诗文给人一种陌生化感觉,反而唤起了人们的新鲜感,从而获得被景从的效果,所以出现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复古声浪。李攀龙揣摩汉魏人写古诗,揣摩盛唐人写近体,却能得心应手,乐在其中。如他模仿《古诗十九首》,写了一组《古诗后十九首》,在这组诗的“引”(即小序)中,他形容说: 按这法子写诗,好比“制辔策于垤中,恣意于马,使不得旁出,而居然有一息千里之势,斯王良、造父所谓难尔。”在他当然可以拿这手段自我炫耀,如果将这作为普遍的写诗法则,难免把人引入歧途。李攀龙矜夸自己“新诗发神秀”(《集开元寺》),虽然他的诗歌确有其特色和成绩,可是模拟过甚,也沦于失真,这是该派致命伤。
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顺治进士,康熙时官至刑部尚书,谥文简。他是清代“神韵说”的大力提倡者,也是康熙诗坛一代宗师,他的诗歌有气力大者,而最能代表他个人特色的则是一些清扬悠远、风致宛然的作品,即所谓“神韵”短章。可是,如果诗人写诗纯粹为了去追求缥缈幽杳的“神韵”,也不免矫饰真素,为其所累。王士祯甥婿赵执信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就用吴乔《围炉诗话》提出的“诗中须有人”、苏轼《评杜子美》“少陵诗外尚有事在”等说,作为批驳“神韵说”半含半露、虚寂空幻的立论依据,认为王士祯的诗歌缺乏真性情,“言与心违,而又与其时与地不相蒙”,是属于“诗中无人”之类(《谈龙录》)。尽管这一批评对王士祯不完全公正允当,但是确实也暴露出了王士祯的诗歌创作及其“神韵说”存在的问题。
王国维将贺铸的词比作李攀龙、王士祯的诗歌,指出他们都有一致的病,那就是徒具华赡,缺少真味,在王国维看来,这是属于缺乏意境之美的卑下文字。由于前人对李攀龙、王士祯类似的批评较多(尤其是对李攀龙),王国维将贺铸与二人作这样的类比,分明是为了加强贬低贺铸的分量,其不妥之处前面已经指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