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箫早晨打发西门庆出门,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晚夕众人听薛姑子宣《黄氏女卷》,坐到那咱晚。落后二娘管茶,三娘房里又拿将酒菜来,都听桂姐、申二姐赛唱曲儿。到有三更时分,俺们才睡。俺娘好不说五娘哩: 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走走儿,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儿,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大,通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这玉箫又说:“俺娘怎的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李大姐死了,嗔俺分散他的丫头;多少时儿,像你把他心爱的皮袄拿了与人穿,就没话儿说了。’爹说:‘他现没皮袄穿。’娘说:‘他怎的没皮袄?放着皮袄他不穿,坐名儿只要他这件皮袄。早是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你敢指望他的!’”金莲道:“没的那扯淡!有了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把拦他一回儿罢了,偏有那些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今日要留下雪娥在家与大妗子做伴儿,俺爹不肯,都封下人情,五个人都教去哩。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
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这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髻,珠子箍儿,用翠蓝销金绫汗巾儿搭着,头上珠翠堆满;银红织金缎子对衿袄儿,蓝缎子裙儿。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上穿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轿内安放铜火踏。王经、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前边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吃酒的那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四五个做一处。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便叫他来到,好歹教他唱个《挂真儿》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向着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原来今日没跟了轿子去?”春鸿道:“爹派下教王经去了,留我在家里看家。”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筛半瓯子酒与他吃。”吩咐:“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儿与姥姥听。”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这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都在上房坐着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你叫他来:‘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道:‘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倒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把这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恁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教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却怎样儿的,却不急了人!”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株,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你却骂瞎淫妇人。”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先前他还不知怎样的,——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人儿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不道的会那等腔儿!他再记的甚么成样的套数,还不知怎的拿班儿!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过甚么台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撑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是的!昨日晚夕大娘多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娘说:‘郁大姐,你教他先唱,你后唱罢!’”郁大姐又道:“大姑娘,你休怪他。他原不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好容易!”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你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等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恼。”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着气就是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钟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迎春,说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来了!”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
【赏析】
本回庞春梅毁骂申二姐的一段情节,在词话本《金瓶梅》中出现了在回目当中(崇祯本中有改动),可见这场戏的重要。事实也的确如此,毁骂申二姐,既是接续上回金莲打骂如意儿,又为下文金莲骂月娘肇其端,所以不容小看。而除此事件外,庞春梅的主子潘金莲也继上一回与如意儿的争吵之后,又把战争的矛头指向了这个家庭里仅次于西门庆的吴月娘。
自从西门庆从东京回来,李瓶儿的影响终于渐成往事,这个家庭内部的秩序得以重新厘定,其结果就是“五娘”房中的一主一仆——潘金莲和庞春梅的重新占据了小说叙述的中心。尤其是庞春梅,这个《金瓶梅》书名里就提示到的人物,从前半部书中的配角,逐渐向主角过渡,不知不觉地走上了独立支撑情节的重要位置。第七十三回潘金莲抠打如意儿,就是由庞春梅打头阵,潘金莲最终使战斗升级;此段情节中,则是庞春梅单枪匹马,把王六儿推荐来唱曲子的盲乐手申二姐骂得落荒而逃。观其语言、作派,其泼辣、粗俗与目中无人,与潘金莲真可谓绝配,可见“六娘”房中出来的,都不是好惹的。“咬群”、争斗,也成为她们“强势复出”的最恰当的表现。
中国古代的话本小说,在进入正文之前总要先写一个“入话”,用一段与正文内容相关的故事,从正面或者反面作一下简要的提示,这就有点像今日的竞技场上,重大的拳击比赛之前总会有一个“垫场赛”一样。在庞春梅毁骂申二姐之前,潘金莲背地里对吴月娘一通恨骂,其实就是对本段情节主要矛盾的一个铺垫。由于玉箫的小报告,吴月娘背地里对潘金莲的不满——“把拦汉子”、讨要李瓶儿生前穿的貂鼠皮袄——都一一传到了潘金莲的耳中,并引起了她强烈的反感。说她“把拦汉子”,根本就是对潘金莲的错怪,因为昨晚西门庆是跟如意儿睡了一宿;而讨要大皮袄,却又是不该吴月娘管的事。毕竟她只是“大姐”,而不是“婆婆”。潘金莲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一骂,不仅为后来庞春梅毁骂申二姐张目,成为本段中主要矛盾斗争之前的“热身”,同时也为潘金莲自己在后文与吴月娘的正面冲突埋下了伏笔,也使得潘金莲与吴月娘的冲突从此开始走向表面化。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掀起了西门府内“家反宅乱”的一波高潮。
由于时机并不成熟,潘金莲对吴月娘的不满,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但显而易见,两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而庞春梅对申二姐的“毁骂”——带有强烈的人格侮辱和贬损性质的辱骂——则因为庞春梅的主观意识日渐膨胀,以及申二姐的特殊身份,拦阻不住地爆发了。
刚来西门庆家唱没几次的申二姐,还没有对西门庆家的各色人等的层次地位搞清楚,对小厮口中的“大姑娘”庞春梅,只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丫环,因此对于庞春梅的召唤置若罔闻,这让渐渐不甘居于人下的庞春梅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我们知道,庞春梅在西门庆家的地位,大体上相当于《红楼梦》里贾府的平儿。西门庆把她“收用”了之后,虽说她名分上仍非主子,但却也没人真把她当成奴才使唤,春鸿称呼她,正是用跟西门大姐一样的“大姑娘”。反倒是庞春梅,对同是丫环的秋菊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还时不时地对其他奴才指手画脚。春鸿进来烤火,她就要打发这个小厮去叫申二姐来唱曲子给她听。在这个无任何人伦、廉耻可言的家庭里,庞春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颐指气使。何况叫一个瞎眼歌女来唱支曲子,这在她看来不过等闲之事,现在这瞎子居然在她的兴头上给她吃钉子,庞春梅又是难堪,又是愤怒,一场“毁骂”就成了她最自然的反应。
从表面上看,庞春梅之所以对申二姐的不服从指令大发雷霆,固然是因为她日渐养成的骄横和狂傲,连西门庆和潘金莲尚要让她三分,当然容不得一个位居社会最底层的歌女敢于对她如此无礼。但往深一层看,她之所以选择对申二姐下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申二姐是王六儿推荐来的。王六儿既是西门庆的外宠,自然就是最善争宠的潘金莲的竞争对手。庞春梅与潘金莲沆瀣一气,从来都是与主子同进退,骂申二姐,其实就是对王六儿的间接的报复,并且传递强烈的威胁信号。看她三番五次地公然说:“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那淫妇,我也不怕。”已经不啻是一种挑衅,也正揭露了她的这一用意。当然,她这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恐怕还有前天对如意儿的一场战争所取得胜利的鼓舞。奶娘如意儿尚且如此不堪一击,何况比如意儿更加低下的“瞎淫妇”!在潘金莲的熏陶之下,庞春梅也越发地老辣了。
庞春梅的狂傲悖礼,党同伐异,从她对于在座诸人——吴大妗子、西门大姐以及几个尼姑——的蔑视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尼姑、丫环固不必言,西门大姐名分上虽然是主子,但与庞春梅正好相反,在这个家里却并没有人真正拿她当主子(她后来的结局,更是比奴才还不如);吴大妗子是吴月娘的嫂子,可以说是当时家中最尊贵的客人,她当着吴大妗子的面对申二姐的毁骂,对吴大妗子来说,自然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何况吴大妗子还曾劝她回到前边去,而庞春梅却浑若无闻。这当然是因为潘金莲和吴月娘的矛盾正在激化,与潘金莲一个鼻孔出气的庞春梅也自然地把吴月娘视为敌人,而她这一方的吴大妗子则就可以不必在乎,甚至也可以成为潘、庞一方示威的对象了。
所以这一场“毁骂”,其实是一次两种力量甚至多种力量对比、较量的演习,而且把前后几次的类似事件都紧密地联结了起来,从而充分刻画出了庞春梅的无耻和凶恶。刚刚过去的一次交锋,是下人如意儿败下阵来,向潘金莲磕头道歉了事。这次,她针对的对手则是更低下的下人,是“走千家,串万户”,连个安定的栖身之所也不易得的瞎子歌女,当然胜负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只是,这次失败者的下场更加凄惨: 连轿子都不能坐,只能让西门庆家的小厮领着出了门。在《金瓶梅》的时代,“被侮辱与被损害”得最惨烈的人,莫过于这些富贵人家酒席上离不了的唱曲者。申二姐是被尽情侮辱后,在喝骂声中恓恓惶惶地出了门,而她的同行,同为盲人歌女的郁大姐,一边听着庞春梅“砍一枝损百株”地一口一个“瞎淫妇”地骂(她本身也是个盲人),一边却不无幸灾乐祸,只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申二姐与她争着唱给吴月娘等人听曲。而回想起小说的上一回中,李铭由于李桂姐的缘故,被西门庆无情地抛弃,结果不仅衣食无着,甚且还会受到同行的欺负,他向西门庆的哀告可怜的情形,真让人为之长叹!
除了以上对人物的对比、刻画之外,在以讲究结构对称、前后映照著称的《金瓶梅》中,作者显然也不会忽视情节的前后照应。第二十二回“春梅正色骂李铭”一节,正可与此处作一对应。值得注意的是,那次被庞春梅痛骂的李铭也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戏子”: 李铭在手把手地教春梅弹琵琶时,把她的手“略按重了些”,就被庞春梅“好贼王八”、“贼少死的王八”骂了个狗血喷头,没命地逃出门去;本段中又是对同样身份地位的申二姐“瞎贼淫妇”、“贼狗攮的瞎淫妇”大发淫威,正好可以用来印证鲁迅先生“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的判断。而尽管庞春梅把“王八”、“淫妇”的帽子随意地加在那些最弱势的人身上,但比之她跟西门庆的淫态,正足显出其虚伪和丑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