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公”与刘安的仙界遭遇
淮南王成仙的说法,到了东晋葛洪的时代,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民间信仰,获得了新的发展,带有道教化的倾向。《太平广记》卷八《刘安》先根据史书总结了刘安的基本情况,接着说刘安厚礼招致天下方士,于是八公登门拜访:
于是乃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门吏皆密以白王,王使阍人,自以意难问之曰:“我王上欲求延年长生不老之道,中欲得博物精义入妙之大儒,下欲得勇敢武力扛鼎暴虎横行之壮士。今先生年已耆矣,似无驻衰之术,又无贲育之气,岂能究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钩深致远、穷理尽性乎?三者既乏,余不敢通。”八公笑曰:“吾闻王尊礼贤士,吐握不倦,苟有一介之善,莫不毕至。古人贵九九之好,养鸣吠之技,诚欲市马骨以致骐骥,师郭生以招群英。吾年虽鄙陋,不合所求,故远致其身,且欲一见王。虽使无益,亦岂有损?何以年老而逆见嫌耶?王必若见年少则谓之有道,皓首则谓之庸叟,恐非发石采玉、探渊索珠之谓也。薄吾老,今则少矣。”言未竟,八公皆变为童子,年可十四五,角髻青丝,色如桃花。门吏大惊,走以白王。王闻之,足不履,跣而迎登思仙之台。张锦帐象床,烧百和之香,进金玉之几,执弟子之礼……
……八童子乃复为老人。告王曰:……吾一人能坐致风雨……一人能崩高山……一人能分形易貌……一人能乘云步虚……一人能入火不灼……一人能千变万化……一人能煎泥成金……浮于太清之上,在王所欲。
安乃日夕朝拜,供进酒脯,各试其向所言,千变万化,种种异术,无不有效,遂授《玉丹经》三十六卷……太子迁好剑,自以人莫及也,于时郎中雷被,召与之戏,而被误中迁。迁大怒,被怖……恐死,与伍被素为交亲,伍被曾以奸私得罪于安,安怒之未发。二人恐为安所诛,乃共诬告,称安谋反。天子使宗正持节治之,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此乃天之发遣王,王若无此事,日复一日,未能去世也。”八公使安登山大祭,埋金地中,即白日升天。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迹,至今人马迹犹存。
这里将八公的出现及与刘安交往的情况和刘安的成仙原因都介绍清楚了。现存葛洪《神仙传》卷六《淮南王》的记载与此颇有不同,比如说八公“容状衰老,枯槁伛偻”,因此守门人“拒之数四”,八公不得已“振衣整容,立成童幼之状”;又如刘安问八公姓氏,答有“文五常”“武七德”“枝百英”“寿千龄”“叶万椿”“鸣九皋”“修三田”“岑一峰”;最后增加了武帝的懊悔及求方士和仙药不得,王母授以仙经,最后尸解成仙,带有浓厚的道教思想。
洛阳卜千秋墓壁画中的夫妇升仙图
葛洪《神仙传》的记载提供了以往史书和传说所没有的新材料。
首先是八公的名称和由来。八公的称呼,最早见于王充的《论衡》。《道虚篇》说“《八公之传》,欲示神奇”,王充并没有确切地指出八个人的名字。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淮南要略》说:“养士数千,高才者八人:苏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晋昌,号曰八公。”高诱坐实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实际上是高诱将《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出现过的人物强行牵合在一起。伍被是告发淮南王谋反的证人,却又与左吴等一起列入八公,其实《神仙传》也说八公与伍被无关。《神仙传》说雷被比剑误伤太子迁、与伍被合谋举报刘安的时候,时八公已是淮南王座上宾,遂建议刘安一起升仙:“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此乃天之发遣王,王若无此事,日复一日,未能去世也。’八公使安登山大祭,埋金地中,即白日升天。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迹,至今人马迹犹存。”葛洪一直强调刘安被人诬告中伤,突出刘安作为淮南王的无奈,又说刘安在八公劝导下升仙,突出了刘安的主动性,目的是为了说明修道成仙比人间王侯更有诱惑力。
其次是八公以神仙面貌的出现。葛洪《抱朴子·内篇》载:“仙人八公,各服一物,以得陆仙,各数百年,乃合神丹金液,乃升太清。”那么八公已经成为神仙了。《神仙传》说:“天下道书及方术之士,不远千里,卑辞重币请致之。于是乃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南朝刘宋的干宝在《搜神记》中亦说:“淮南王安好道术,设厨宰以候宾客。正月上午,有八老公诣门求见。门吏白王,王使吏自以意难之曰:‘吾王好长生,先生无驻衰之术,未敢以闻。’公知不见,乃更形为八童子,色如桃花,王便见之,盛礼设乐,以享八公。”那么这八公是听说了淮南王好道待客的名声,亲自到刘安府上求见的。彼时八公已是年迈之辈,因为门吏的怀疑,才化为八个童子。这与高诱所说的府上八名宾客,显然有很大差别。北朝郦道元的《水经注·肥水注》记载了寿春八公山上刘安的庙,“亦云:左吴与王春、傅生等寻安,同诣玄洲,还为着记,号曰《八公记》,都不列其鸡犬升空之事矣。”《八公记》对鸡犬升天的民间故事已经不以为然,反映了民间和方术两套不同的传说体系。
因为八公的出现,刘安得以成仙,到了仙界,刘安又因为行为的傲慢得罪了主事者,被罚去扫天厕。实际上,这是对刘安升仙后处境的污名化处理,反映了一定的社会意识。《左吴记》的记载最为详细,说刘安“鸡犬升天”之后,“遇诸仙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抱朴子》载“河东蒲坂有项曼都者,与一子入山学仙,十年而归家,家人问其故。曼曰:‘在山中三年精思,有仙人来迎我,共乘龙而升天。良久,低头视地,杳杳冥冥,上未有所至,而去地已绝远。龙行甚疾,头昂尾低,令人在其脊上,危怖崄巇。及到天上,先过紫府,金床玉几,晃晃昱昱,真贵处也。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忽然思家,到天帝前,谒拜失仪,见斥来还,令当更自修积,乃可得更复矣。昔淮南王刘安升天见上帝,而箕坐大言,自称寡人,遂见谪守天厨(当为‘厕’)三年,吾何人哉!’河东因号曼都为斥仙人。”根据方士项曼都的说法,刘安由于言谈举止盛气凌人,极不恭敬,得罪仙人,幸得八公救助才免被遣,被罚去谪守天厕,三年后不过是只能长生的散仙人,处境甚为不妙,这与汉代刘安的神仙形象大相径庭。东汉王充《论衡·道虚篇》也提到了项曼都学仙的事情,但没有提及淮南王刘安,到了东晋葛洪,刘安的事迹被拿出来与项曼都对比,显然属于后世意识的投射。魏晋以降产生的刘安成仙后的不幸命运的流行,很可能与刘安的谋反之事有关,统治者不希望有谋反劣迹的人死后在天界享受尊荣。汉代人对刘安的神仙形象还没有真正展开,魏晋以后有了八公的传说,引领刘安成仙,便编造了刘安天上的命运故事,而对刘安傲慢不倨形象的塑造,也是受谋反一事的影响。日本学者小南一郎发现左吴与项曼都应该是方士,他们说淮南王的故事,体现了方士的视野和要求,指出《神仙传》的仙人传记体现了道士或方士的立场,“正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道术或方术的灵验,他们才宣扬那些据称曾授予其术的仙人的事迹并对其加以神秘化”。(《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
孟津出土东汉表现神仙世界的银壳画像镜
在南北朝的时候,已经有淮南王刘安的庙宇。郦道元《水经注》说“淮水”时提及:
山上有淮南王刘安庙。刘安是汉高帝之孙,厉王长子也。折节下士,笃好儒学,养方术之徒数十人,皆为俊异焉。多神仙秘法鸿宝之道。忽有八公,皆须眉皓素,诣门希见。门者曰:吾王好长生,今先生无住衰之术,未敢相闻。八公咸变成童,王甚敬之。八士并能炼金化丹,出入无间,乃与安登山,薶金于地,白日升天。余药在器,鸡犬舐之者,俱得上升。其所升之处。践石皆陷,人马迹存焉。故山即以八公为目,余登其上,人马之迹无闻矣,惟庙像存焉,庙中图安及八士像,皆坐床帐如平生,被服纤丽,咸羽扇裙帔枕物,一如常居。庙前有碑,齐永明十年所建也。山有隐室石井,即崔琰所谓余下寿春,登北岭淮南之道室,八公石井在焉。亦云:左吴与王春、傅生等寻安,同诣玄洲,还为着记,号曰《八公记》,都不列其鸡犬升空之事矣。按《汉书》,安反,伏诛,葛洪明其得道,事备《抱朴子》及《神仙传》。
郦道元将刘安的特长和与八公的交往以及鸡犬升天的事迹,进行了总结式的叙述,又述其亲自登临八公山参观刘安庙的所见所闻。郦道元的记载真实记录了南北朝时期民间对于刘安得道成仙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