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
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
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
昔日东陵侯,唯有瓜园在。
庾信在北方,长年哀故国之破亡,悲己身之屈节,实以一己之心灵,承受时代与个人之双重悲剧。本诗正是此种心情之写照。
“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起笔二句,便凸出一片痛苦之心态。无闷,语本《周易》“遁世无闷”。(孔颖达疏:“谓逃遁避世,虽逢无道,心无所闷。”)上句言自己虽欲避世,而终未能避世之痛苦、苦闷。下句谓曾有所期待,然而终无可期待之失望。清代倪璠《庾子山集注》云:“无闷无不闷,言己不隐不仕也。有待何可待,言欲待梁兴,而梁反亡也。”下句解得是,解上句则欠确。首二句之重点,是“无不闷”、“何可待”,即未能避世(故“闷”),且无可期待也。“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此二句,进一步展开心灵痛苦、苦闷已成何种状态。如坐雾中,昏昏冥冥,无有一线光明。如行海上,漫漫苦海,不知何处是边。此二句,与其说是状出诗人对所生存之世界之感受,毋宁说是状出对自己内心世界之返省。生存空间如此昏昏漫漫,犹不可怕,内心世界如此昏昏漫漫,实可伤也。此二句描写内心世界,极为深刻,其比喻之艺术,亦极为善巧。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便可能脱胎于此。“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古代有“黄河千年一清”之传说,河清则天下太平矣。河清难俟。“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引逸周诗)上句,千年是极言岁月之漫长,在诗人之心魂中,“千年”人心所向往之“水清”,自是指天下太平,祖国昌盛。此即次句“有待”之所待者。下句言河清未见,而一代之人,已变为异国之民,甚至奴婢。(《梁书》载西魏陷江陵,“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驱入长安,小弱者皆杀之。”)此伤梁之亡,即次句“何可待”之落实。然而此句意蕴尚不仅此,实亦暗伤己之屈身仕敌,己之一身,便在此“一代人”之中。意脉由此遂转出结笔。“昔日东陵侯,唯有瓜园在。”结笔二句,托意于用典。《史记》:“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结二句言“己本梁臣,今梁亡而留于长安,若东陵故侯也”(倪注)。故国之思,绵绵无尽,见于言外。结笔之精神,实有所振拔。在庾信之深层意识中,实在不甘屈节。事实上的辱身屈节,与深层意识中的不甘屈节之矛盾,构成庾信一生最大的悲剧。
此诗篇幅虽小,但包蕴极广大。诗人之心灵,实承受了时代与个人之双重悲剧。“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祖国沦亡,天下无道,是时代之悲剧。被迫辱身屈节而深层意识之中又不甘屈节,则是个人之悲剧。“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在双重悲剧压力之下,诗人之心灵又怎能不痛苦以至于破碎。不应该蔑视一颗痛苦的、破碎的心。杜甫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已对庾信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此诗突出之艺术造诣,在于直凑单微,呈示悲剧心态。诗人并未具体描写亡国辱身之种种现象,而是以极概括之语言、善巧之比喻,凸出悲怆痛苦之心灵状态(诗上半幅),进而更以极典型之成语、典故,暗示出悲剧心态之深刻根源(诗下半幅)。全诗笔墨极简炼,而包蕴极广大,实是诗歌艺术之极高造诣。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六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老更成者,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