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官!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饮马长城窟行》属乐府相和歌瑟调曲,又称《饮马行》。本辞不存。《古今乐录》说:“王僧虔《技录》云:‘《饮马行》,今不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乃是一篇思妇之辞,与长城饮马无涉,用作《饮马长城窟行》的乐辞。也有人认为它是汉末蔡邕的作品。
从风神意蕴看,本篇很像是刚从民歌脱胎的,酷肖《古诗十九首》中的某些篇章。所以前人或认为是拟古诗。
东汉末年,游学、游宦之风甚盛。一批游子思妇之词,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出来。《古诗十九首》中有不少是这一类题材。
本篇可分作三节。开头八句为第一节。“青青河畔草”一句,是借用古诗《青青河畔草》的现成句子,作为开篇起兴。大约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吧,这位闺中少妇偶然抬眼望见河边的青青草色,随着河流去的方向,绵延不断,一直连接到很远的地方,不由地想到她在外的丈夫。“绵绵”,既说道路之遥远,更说情思之悠长。她这样想了一会,马上又觉得,每天老是这样胡思乱想,总也想不出个头绪,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这工夫心里不免有些惆怅之感,叹一口气,自语道:“远道不可思。”于是眼前又恍惚现出昨夜那恼人的梦境:刚刚看见他就在自己身边,忽尔又似在他乡。梦中追随丈夫的踪迹,辗转到过好多地方,却老是各在一处,怎么也见不着面。自然,这梦境是思妇对丈夫日夜思念的结果,所谓“结想成梦”。梦里说好不容易见到了,却又飘忽不定,这是思妇渴望见到丈夫,既患得之,又患失之心理的幻化。这一段文字写得回环曲折,活脱轻灵。
思妇梦醒后,现实更残酷,更教人难堪。中间一节极为深刻地展示了思妇的内心世界。常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诗中却说,枯桑、海水也不是完全麻木无知的。枯桑虽说叶尽枝残,对于风也不会毫无知觉;海水尽管不结冰,对于寒暖也应该感觉得到。每到傍晚,人们都回到自己家里,男欢女爱,可是我,孤凄凄的,连说句话的人也没有。这很像李清照“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那种心情。整个意思就是说:我是一个人,我怎能耽得这样的孤寂啊!她自然也要想到:他是不是有了新欢呢?不然,也会捎个信回家呀?这四句,热切中带着凄怆,希望中含着失望。
从写法上说,两节之间,极尽转折跌宕之致;从转折跌宕中,见出感情的深沉和复杂。
诗意到此,已经结束。后面的八句是截取它篇拼合而成。
从形式上看,“谁肯相为言”和“客从远方来”这一节之间,似乎也紧相承接,实则诗脉并不相衔。更重要的是,最后这一节与原诗的构思不合。原诗以形诸梦寐极写思妇的相思之苦,诗的结尾则是相思梦的继续,言有尽而意无穷。如现在这样,再接下去写思妇果然接到远方捎来的书札之类,便成“续貂”,也是对原来诗意的破坏。拼合者只是满足于两者之间形式上的联系,以为做到天衣无缝了,不知这正是露马脚处。
这一点,已有人指出。清人朱乾说:“……惟《孟冬寒气至》一篇下接‘客从远方来’,与《饮马长城窟》章法同。”(《乐府正义》)余冠英先生更进一步说:“事实上,‘青青河畔草’八句和‘客从远方来’八句各为一首诗。”(《汉魏六朝诗论丛》)
《孟冬寒气至》的几句作:“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较之这一篇,《饮马长城窟行》将“一书札”换作“双鲤鱼”,将·“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换作“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句法和意思也差不多。只是中间插进四句:“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这四句是“双鲤鱼”的敷衍,内容并没有增加,而将原诗结尾四句截去,字数也刚好相称。
这种拼合两篇以上歌辞为一篇歌辞的现象,在汉魏乐府相和三调歌辞中是比较普遍的。如瑟调《步出夏门行》,就是拼合曹操《短歌行》(“对酒”)、曹丕《丹霞蔽日行》而成。又如相和古辞《鸡鸣》,中间一大段和清调《相逢行》、《长安有狭邪行》相仿佛。文士乐府中也有不少类似情况。如曹丕《艳歌何尝行》(“何尝快”)中就有拼合《西门行》、《长安有狭邪行》古辞的痕迹。另一篇《临高台》也是来源于汉铙歌《临高台》、《前缓声歌》、《艳歌何尝行》。有的是直袭原句,有的是略加改窜。乐府歌辞的截取和拼合,是演唱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