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芦洲。客行惜日月,崩波不可留。侵星赴早路,毕景逐前俦。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道。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登舻眺淮甸,掩泣望荆流。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倏忽坐还合,俄思甚兼秋。未尝违户庭,安能千里游?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
元嘉十六年(439),鲍照被任命为临川王刘义庆的官属,刘义庆的府署在江州,诗题的“上浔阳”即到江州为官。“还都”,即回京都建康。此诗题的意思大概是:到官之后因事返回京都,途中写下了这首诗。上浔阳是作者初次出仕,诗中流露的情绪皆与此有关。
前六句纪程,见出诗人的归心似箭。“南陵”,南陵戍,在今安徽繁昌西北江边。“芦洲”,或非地名,泛指遍生芦荻的沙洲,自然在南陵戍之下。“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芦洲”,地点的迅速改变,正见出船速之快。“客行惜日月,崩波不可留。”“惜日月”即惜时,有争分夺秒之意。“崩波”,奔腾的波涛。江波一泄万里,客船随流而去,均是“不可留”。“侵星赴早路,毕景逐前俦。”“侵星”、“毕景”意为起早歇晚,他就是这样赶路,追逐着前行者,唯恐落后。
次十句写景和眺望,见出诗人畏途思返、怀念乡国等感触。“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这四句描写暮景,风起云涌,沙腾浪翻,很是真切。这与前言“崩波”相应,见出风涛险恶之状。这时也正是晚泊的时候了,一天的旅行又结束了,面对此景心情该是怎样呢?上浔阳时他在《登大雷岸与妹书》中写道:“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去亲为客,如何如何!”此时当有同样的感触吧?“登舻眺淮甸,掩泣望荆流。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这四句是写登眺。“舻”指船。“荆流”指长江,“淮甸”即指繁昌下一带地方,东晋曾于当涂设置淮阳侨郡。这里所写情绪就表现得很明显了,“掩泣”,面对如此畏途他感到多么悲伤,真有点近乎途穷之哭了。“眺”、“望”、“绝目”、“时见”,句句有望,可见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平静,“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可以想见其望眼欲穿的情状,真是“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啊。“倏忽坐还合,俄思甚兼秋。”“倏忽”、“俄思”意同,一会儿(思,助词)。这两句承接远眺,是说一会儿烟云就聚合了(《还都口号》有“阴沉烟塞合”),暮霭沉沉,晚风送来阵阵凉意,比秋天还凉(略同王维《山居秋暝》“天气晚来秋”)。这两句写对暮色、夜气的感觉很细腻,同时也传出了作者的孤独感、冷落感。
后四句是感慨。“未尝违户庭,安能千里游?”这两句说,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怎么能到千里之外去谋仕呢?“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古节”,指古人慎于出处的操守。“越乡”,离乡。方回说:“此诗尾句绝佳。守古人之节,不轻出仕,则焉得有越乡之忧乎?”(黄节《鲍参军诗注》引)结束的地方是两个问句,表达了作者对出仕深自反悔的心情。这里有种种感慨,未能尽说,也不必尽说,只是对自己的责备,怨自己自讨苦吃。通过这自责,我们可以体会出他的千言万语来,这大概就是方回说的“绝佳”之处。
何焯谓此诗“字字清新句句奇”(方东树《昭昧詹言》引)。此诗的语言确是清畅,没有什么生僻字,也基本上未用典故,顺序写来,读着明白、顺惬。所写景物也很新鲜,切合江行的实际,叙述中、描写中,颇富情思。这与谢灵运那些典丽精工的山水行旅之作,是很不一样的。此诗写初仕还都情形,仿佛少不更事的游子第一次尝受了别亲远游的滋味,第一次领略了旅途同时也是仕途的艰辛,他的归心似箭,他的望眼欲穿,他的伤悲,他的痛悔,都交并在一起,显得如此真切而感人,不禁令人想起辛弃疾的两句词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