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后行经吴御亭·庾肩吾》原文|赏析

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青袍异春草,白马即吴门。獯戎鲠伊洛,杂种乱轘辕。辇道同关塞,王城似太原。休明鼎尚重,秉礼国犹存。殷牖爻虽赜,尧城吏转尊。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谁论?

庾肩吾在侯景之乱平息前就去世了,诗题中的“乱”,是指侯景叛军于梁武帝太清三年(549)三月攻陷建康、囚武帝,并“破掠吴中,多自调发,逼掠女子,毒虐百姓”(《梁书》)之事。肩吾时为太子萧纲东宫官,该年六月侯景立萧纲为帝后,又任度支尚书,直到次年七月才因奉使外出,乘间逃脱了侯景的控制。本诗题为“乱后”,应作于这一期间。御亭,三国吴大帝孙权所建,在晋陵(今江苏常州)。肩吾何以能够以朝官身份到此,今已不可查考。本诗反映了诗人对侯景叛军肆害江南的愤恨和对于恢复旧业的思考,颇具历史价值。

“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诗人途经御亭,行色匆匆之间,蓦然想到当年孙仲谋虎据江东,与一世奸雄曹操相抗衡,那英姿雄威,何等的令人神往。再看如今,长江天堑已被侯景叛军逾越,金陵王气已被膻腥气味污染,这回头一望建康,又怎能不满目苍凉?眼前便是一片平畴,又怎能不幻作狂风大作、尘埃弥天?诗一开首,诗人大笔一扫,便腾起千里风尘、万重阴霾、无限昏暗,一派不堪回首的悲惨气氛,顿然笼罩住了全诗。其笔力之强、真令人难以相信作者原来是位惯作宫体诗的风流文士。“青袍异春草,白马即吴门。”自此以下六句,诗人在风尘滚涌的背景下展开了自己的痛苦回忆。《梁书》上称侯景“披青袍”、“乘白马”,这青袍可不像碧绿春草那么可爱、那么生机盎然,它那惨冷的色调只预示着杀气的骤降,那白马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它后面正跟着无数血盆大口的虎狼呢!吴门原是吴(今江苏苏州)的别称,这里实指江南吴地,这可是富庶之地、文物之乡哪!“獯戎鲠伊洛,杂种乱轘辕”,可恨那些北来的胡兵,他们便像古时的獯鬻(匈奴),他们都是种族杂乱的禽兽;就像戎人闯进古都洛阳边上的伊、洛二水、占据轘辕险关一样,这帮胡贼也为害作乱于建康京畿,锦绣山河,痛遭蹂躏!“辇道同关塞,王城似太原。”建康,它便如东周的王城一般,是华夏文明的象征,如今却成了“薄伐狁(匈奴),至于太原”(《诗》)中的太原——成了胡人的聚居地,一片番笛羌管,令人不堪卒听!那辇道,原是皇家巡幸的专用之路,如今也像边关一般,茫茫地只见到胡兵在蠕动。总而言之、慨乎言之,煌煌京师帝里,泱泱衣冠之邦,一朝成了犬羊盘踞之地,怎能不令诗人气结难言!至此,首句的惨淡气氛,已发展到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地步。但国家就此完结、种族就此沦丧了吗?不然——

“休明鼎尚重,秉礼国犹存。”想到梁的国祚还未中斩,朝廷的礼乐还有人主持,诗人的心绪,慢慢摆脱了痛苦回忆,盘算起现实的希望来了。当然,“殷牖爻虽赜,尧城吏转尊”,梁武帝还被软禁着,他圣上徒有千般神算,却不免要受鼠辈欺凌。但是,“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当今西方有皇上诸子湘东王萧绎、邵陵王萧纶,南方有萧纲之子临成公萧大连,或雄踞上游,或拥兵吴会。京师的沦陷,想他们必定或悲泣至于双目流血,便欲东下驱除狂虏;或激愤至于横戈跃马,即将北上讨贼勤王!如是这样,拯民于水火,救主于危困,还是大有指望的。诗人心头一乐观,“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二句,脱口而出。方,将要。诗人似乎已经看见了,那勤王大军正在誓师,要凭着祖宗的威灵,一举荡平贼氛、湔洗皇陵上的犬羊气息,中兴我大梁国运、重振我大梁国威——光明前景,倾刻间已在眼前;然而,它会变成现实吗?不然——

“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谁论?”经历了悲观与乐观的心理过程,诗人在诗的最后二句中,又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如今的“人事”,是外有志在复兴的强藩,内有盼为内应的孤臣,如诗人自己,似乎有盼头;但如今的天意如何,那可是谁也说不准、也不知道找谁去说的。幻想只能沉醉一时,终究还要回到现实:北寇的凶悍强暴、南人的孱弱无力,诗人近日业已目睹;武帝末年的政治荒唐、诸王之间的明争暗斗,诗人更是早已了然。上面几句强声壮语,固是不可不说的,为人臣者这么说,也算是尽了“人事”。然而大梁的气数,终究不是几句大话能挽回的吧?诗人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把这一切归之于渺茫难求的“天道”。他的心思,才钻出战乱的风尘弥漫,又被前程的茫茫迷雾给吞没了……

这首诗写得一波三折,将一个国家破碎之际的诗人的心理表现得迂回曲折、淋漓尽致。他有理想的一面,即痛恨叛军的暴虐,切盼国运的中兴;又有现实的一面,即暗觉敌盛我衰,中兴实在难期。痛恨是喷吐而出,切盼是大声疾呼,而现实则是不忍言而不能不言,不能不言却又不忍显言。这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大概也是一时人们的共同心事吧?因此,本诗虽属政治抒情诗,却具有史诗的特质——它反映了一个剧变的时代!

肩吾是宫体名家,本诗通篇对仗,处处用典,观其对仗时的字斟句酌,如不用“羑里”之“羑”而偏用其通假字“牖”,使其字面含义(窗)与“尧城”之“城”得以相对:这种良工苦心和小巧技艺,宛然还是宫体的遗风。但是,由于诗中有强烈的时代气息与现实内容,又有诗人既激愤、又沉郁的感情起伏,因而读来但觉词意慷慨、格调苍凉,全无纤弱之感;在此,宫体的技巧不是消失了,而是随着诗意诘曲,既巧妙地为诗意服务,又不显扬自己的地位。由此看来,“宫体”这一名称,决不是什么恶谥,即本诗来看,若无这些漂亮的对仗、整饬的句式,而徒有狂呼乱喊,那还成得了诗吗?读书士子处承平之世,则下笔但见技法,内容不免贫乏,但决不能以此非议技法本身,老杜当天宝盛世,也曾献《三大礼赋》,人又安能非议其“读书破万卷”?一旦风云有变,则其笔下自有充实内容,老杜是如此,肩吾乃郎庾信亦是如此。肩吾去世惜早,不然,谁又能保证像本诗这样的内容、形式皆称上乘的作品,于他只是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