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诗·繁钦》原文|赏析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簿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太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这是清代诗人黄仲则著名的《绮怀》诗中的两句,诗写他少年时代的一段恋爱史,叙述了他所爱慕的女子如何娇媚异常,而后来却嫁人远去。这里,黄仲则用了繁钦《定情诗》中的句子来表现自己和恋人曾经有过的百般恩爱以及别后的相思之苦,可见这首《定情诗》在后世文人心目中的影响。

《定情诗》的主旨据郭茂倩的《乐府解题》说:“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勤,耳珠致区区,香囊致扣扣,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自以为得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悔伤焉。”这种说法显然是戴着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的有色眼镜对繁诗所作的曲解,与诗人的本意相去甚远。细味诗意,分明是以女子口吻回忆了一场恋爱经历,女子是真诚的,他们最初的欢爱也是美好的,但是由于男子后来的负心,令她最后独自咀嚼了这失恋的苦果。诗中对真诚的恋爱寄寓了深切的同情。所谓“定情”,有人以为是“安定其情”的意思,实与全诗的内容不符。诗中女子的一腔深厚的恋情溢于言表,因而本诗所谓的“定情”,犹指男女间的两情相契,与繁钦同时的曹植就有“与君初定情,结发恩义深”(《种葛篇》)的句子,显以“定情”指男女相悦而结为夫妇之意。就从此诗中大量篇幅所写的内容来看,也主要是表现男女的互相爱慕,特别是女主人公的一片真情,因而“定情”,也就是指她感情的诚笃,欲与心上之人永结百年之好。

全诗可分四段。第一段为起首六句,回忆起当时他们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在一次郊游中他们邂逅相遇。“出东门”暗用《诗经·出其东门》中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句意,谓青年女子外出漫游,而心中蕴含着无限春光。“承清尘”是说她有幸见着了他,这里“清尘”即用来指代男子,表明女子对他的尊重和企慕。“思君”二句还是以女子口吻立言,因为思念男子,便去赴了幽会,并服侍他解衣入寝。“桑中”也袭用《诗经·桑中》中的说法,指男女幽会之地。这两句说彼此本没有事先的约定,只是不期而遇遂堕入情网的。这第一段的六句重复强调了他们之间的邂逅相遇,一见钟情。虽然在封建社会里这种爱情的形式是不合礼义规范的,然女子抑捺不住的真情于此可见。

自“我既媚君姿”至“白绢双中衣”二十四句是第二段,是“定情”的内容。首先写他们俩都互相爱慕对方的容貌,接着写他们互赠信物,表示了坚贞不渝的恋情。容貌俊美固然是他们一见倾心的原因,然而当读到一连十一个问答句时,我们自然会感觉到诗中男女感情的诚挚和炽烈。他们互赠的东西中有成双的金环,银的戒指,耳后带的明珠,肘后系的香囊,绕在腕上的镯子(跳脱),美玉点缀的佩带(罗缨),用白线穿着的双针,用金箔彩花装饰的簪子(搔头),玳瑁的钗子,装饰着三道花边的裙子,以及洁白的内衣等等,这些东西本身是男女用来装饰穿戴的贴身之物,赠送给对方以表情谊之深,而且它们或是两两相对,具有成双作对的寓义;或取其谐音,如“双针”之“针”,就暗合“坚贞”之“贞”的意思;或以洁白的颜色,象征着纯洁的爱情。总之,他们用各种信物表现自己的忠贞与倾慕。“拳拳”、“殷勤”、“区区”、“叩叩”,都是指自己一片始终不渝的情谊,因而他们互相的馈赠已不是普通的礼品,而是自己纯洁忠贞之情的化身。然而,他们之间也有悲欢离合,因而其赠品有的表示两情相洽(“契阔”),有的表示恩爱永结,有的表示心心相印,有的表示相爱之厚(“相于”),有的表示离别的安慰,还有的表示对心上人给予自己欢乐的纪念,更有的表示自己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愁苦。这十一个问答虽然都是从平常的饰物落笔,然已包含了他们在热恋中的种种心态。又据《文选·洛神赋》李善注中曾引此诗的逸文“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远游”就是指绣花的鞋子,曹植《洛神赋》·中也曾说过“远游之文履”的话,此句从句法上看宜补入这一段中。

“与我期何所”至“悲苦愁我心”为第三段。这段写女子屡屡与男子约会,期待他能来赴密约,但他终于没有出现。显然他们之间的感情起了变化,由此体现了女子的痴情与男子的负心。他们曾约会在“东山隅”、“山南阳”、“西山侧”、“北山岑”等地,但结果都是女子空等了一场。诗中写她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在日中还是在黄昏,都痴情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但最终令她一次一次的失望。其中刻画她失望中的动态神情十分传神,先说她“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显然袭用了《诗经·静女》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话,从她眺望泣涕而踟蹰不前的动作中可见其心神不宁、悲丧欲绝的心情。“逍遥莫谁睹,望君悲我肠”,形容她徘徊寻求,但终于不见男子的人影,徒令其愁肠寸断。“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描写她独自枯坐,等待着意中之人,但只有凉风时至,撩动着她的衣衿,于是她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衣服,低头沉吟,一种相思之苦溢于言表。“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在坐立不安的形态中,表现了女子受着由失恋而引起的痛苦的煎熬。

“爱身以何为”至最后是女子的自悲自悼之词,由于屡屡约会不见男子,于是她推想他所以爽约的原因。她想他何以曾对自己表示爱慕,无非是爱怜她年轻美貌的姿色。只有心中有了真正的爱恋,才会如期前来赴约。然如今她还是撩起长长的衣襟,踏过浓密的草地,心中尽管想着他不会欺骗自己,但也自知只是自欺欺人,男子终于不再出现。她侧身远望,徘徊逡巡,似乎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但只落得茕独一人,茫然地无所适从。她心中明白再也见不到那负心的男子,于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丑陋质”三字既是女子心灰意懒中的愤激之辞,也逗露出其色衰姿减,暗示了男子所以抛弃她的原因。

此诗通篇通过女子自白的口吻写出了一个哀感顽艳的恋爱悲剧。诗中的女子是痴情的,对所爱男子的一见钟情,以身相委,又送了种种信物以表示自己的爱慕与坚贞,尤其是她明知男子的负心之后,还是一往情深地期待着他的出现,都表现了深沉真挚的感情,最后在悲伤与悔恨中吞食着自己酿成的苦果,读来恻恻感人。这种手法显然是继承了《诗经》以来情诗的写作方法,如《诗经·周南·汝坟》中说:“遵彼汝坟,伐其条枝,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就是写等候约会的女子未见所爱之人时焦急得如同饥者求食一般,与此诗中第三段所写的感情颇为相似。繁钦这首《定情诗》之所以更为脍炙人口,就在于它所表现的女主人公的感情更为真实而强烈,以至扣动了千百年来读者的心扉,她对男子的感情是忠贞如一而又深沉无比的,甚至达到了自我牺牲,如痴如狂的地步,对于辜负自己一片纯洁之情的男子她也未加丝毫的抱怨和谴责,直至最后还自惭形秽地称自己为“丑陋质”,似乎欲将被遗弃的责任怪罪于自己的容颜。当然,诗中女子在前半首中表现出来的对于爱情追求的大胆执着似与在后半首中所表现的忍耐与克制在个性上不很一致,其原因便是由于诗人从以男子为主的立场上来写妇女的悲剧,所以更多地将悲剧的原因归结于女方,表现了相当浓重的封建色彩。然而,作者对于纯洁的爱情还是加以了歌颂与称赞,对于女子被弃的命运表示了同情,故令全诗读来感人至深,不禁令读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这首诗在创作形式上采取了民歌式的重复句法,以此表现感情的强烈。如第二段中一连用了十一个“何以”起首的句子,令人感到一种冲口而出,难以抑制的激情,读起来不仅没有单调板滞之感,反而增加了层层递进,一气直下的气势。又如第三段中连着用了四个同样的“与我期何所”,同时“乃期东山隅”与“日旰兮不来”这样的句子在每一个问句下也反复出现,只是略更改了一两个字,这种循环复叠的段落也显然取自民歌的表现手法,与《诗经》中的某些篇章相似,但正是这种复叠的句子却加强了感情的浓度,令诗意具有纵横跳荡、循环往复之妙,古人所谓“特犯不犯”,大概就是指这种不忌重复的表现手法。

全诗的语言明畅通俗,不加矫揉造作,不仅体现了汉魏诗的特点,也增加了诗歌的感情色彩,所谓“至情无文”,于此诗中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