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小牍《绿翘》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唐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1]字幼微，长安里家女也。[2]色既倾国，[3]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4]志慕清虚，咸通初，[5]遂从冠帔于咸宜。[6]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其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此数联为绝矣。
一女童曰绿翘，亦明慧有色。忽一日，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炼师不在，[7]不舍辔而去矣。”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私。及夜，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8]实自检御，[9]不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10]翘隔阖报云： ‘炼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炼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百数，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11]“炼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12]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13]反以沉猜，[14]厚诬贞正，翘今必毙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强魂!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纵尔淫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15]自谓人无知者。
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16]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睹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具，[17]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绿翘貌如生。卒遂录玄机京兆，[18]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注释】 [1]西京：汉都长安，东汉时迁都洛阳，以旧京长安在洛阳之西称西京。此是唐人沿用旧称。 [2]里家女：里巷人家的女子。 [3]倾国：同“倾城”，意指可以使邦国倾覆的女子，极言女子貌美。语出《诗·大雅·瞻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4]破瓜：旧时拆“瓜”字为二八字以纪年，故以“破瓜”为十六岁。古代诗文中多指少女年十六岁。又古俗语亦以“破瓜”为女子破身的代称(见清·翟颢《通俗编》卷二二“妇女”)。 [5]咸通：唐懿宗李漼的年号，起讫年代为860—873年。 [6]冠帔(pei配)：指道士的冠服，亦借指道士。 [7]炼师：对道士的尊称，犹言修炼有道之师。 [8]执巾盥(guan贯)：犹言伺候盥洗。 [9]检御：督察管吏。 [10]款扉(fei非)：叩门。[11]酹(lei类)：以酒洒地，表示祭奠。 [12]三清：指道教所说的三种仙境，即玉清、太清、上清。 [13]解佩荐枕之欢：即枕席情爱的欢乐。 [14]沉猜：极度猜忌，极度怀疑。 [15]坎：坑穴。此处用作动词，挖坑穴。瘗(yi义)：埋葬。 [16]咸通戊子：即咸通九年(868)。 [17]锸(cha)：即铁锹。 [18]京兆：京兆府，即京都所在行政区。
【译文】 唐朝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是长安城里巷人家的女子。她长得有倾国倾城之貌，才思敏锐通神，喜欢读书写文章，尤其致力于诗歌的吟诵创作。十六岁的时候，追慕清虚之教，于懿宗咸通初年，便跟随道士进了咸宜观。她玩赏风月的佳句，往往流播到士林中间。然而因年幼脆弱，天生丽质，蕙草香兰般的身体不能持重自控，在放荡纨绔子弟的调引下，便跟他们交游来往。于是，社会上的风流才子、浮浪子弟，争相装饰打扮和她亲昵。常有带着酒来的，一定要弹琴赋诗，间杂着戏谑调笑，淫词浪语。那些无知的学子，自认为这是世人缺少的。她的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有：“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有：“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有：“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这几联是绝好的了。
鱼玄机有个年轻的女佣叫绿翘，也长得聪慧而有姿色。忽有一天，玄机被邻近的道院所邀请，将动身时，告诫绿翘说：“你不要出去。如有客人来，就说我在某处”玄机走后被女伴留住，直到傍晚才回道院。绿翘迎接到门口说：“适才某位客人来过，知师傅不在，没丢开鞍辔就走了。”所说的这位客人，乃是玄机平日最为亲昵的，她怀疑绿翘和他有私情。到了夜里，张起灯，关锁了门户，就喝令绿翘进入卧房内讯问。绿翘说：“自从侍候您盥洗几年以来，就老实自觉地检查管束自己，不让有类似的过错发生，以免违忤您的意思。况且，刚才某客来叩门，我是隔着门扇回答他：‘师傅不在’客人并没有言语就打马而去了。要说到‘情爱’二字，不在我心中已有些年了。希望师傅不要有什么怀疑。”玄机听了更加恼怒，剥光了她的衣服，鞭打了几百下，她仍只说没有。绿翘被鞭打折磨得极端虚弱委靡，忍无可忍了，便要了一杯清水代酒浇在地上，表示祭奠之后说道：“师傅还想求‘三清’仙境的长生之道，但却未能忘怀枕席情爱之欢，反而以刻毒的猜疑之心，诬害贞洁正派的女子。看来我绿翘今天必定死在你的毒手了。如果上面没有青天，我也就无处申诉了;如果上天有灵，那谁能到阴曹阻住我的强魂?我绝不能白白丧生，愚蠢地混杂在幽冥之中，放纵你在人间淫乐!”说完，就气绝而死在地上。玄机惊恐万状，就在后院挖坑将尸体掩埋了，自以为外人不会知道。
事情发生的时间在咸通九年正月。有问起绿翘的，道院就回答说那天天晴以后就逃走了。不巧有一位在鱼玄机屋里饮宴的客人，因小解到了后院，正在埋葬绿翘的尸穴之上，发现有青蝇几十个群集于地面，赶走了又飞回来。仔细察看，好像有血迹，而且腥臭。客人自后院出来，将其所见悄悄地告诉了他的仆人;仆人回家又告诉了他哥哥。仆人的哥哥是府前街上的维持治安的街吏，曾经向鱼玄机索要过金钱，玄机没理睬他，街吏深深衔恨。听了此讯，立刻就到了咸宜观门前窥察动静。遇见偶然有和他说话的，也表示很奇怪为什么不见绿翘出入道观。于是街吏乘机唤来好几个同伙役卒，携带铁锹等工具，突然闯入玄机的道院里去发掘。挖出绿翘的尸首，面色像活着的一般。街吏便登录了鱼玄机的案由送到京兆府。府吏拷问她，供认伏罪，而朝中官员多有为她说情的。府尹便列表呈上，到秋天终于还是行刑正法了。她在狱中也留下诗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这是其中最优美的了。
【总案】 故事以简短的篇幅，生动地刻画了两个人物：鱼玄机和绿翘。鱼玄机天生丽质，美貌倾国而又善吟咏，聪明才捷。但因年轻不能自持，在浮浪子弟调引下，陷入风月场中不能自拔。以至于最后身受刑戮，自食其果。据《唐才子传》载，历史上的鱼玄机初为李亿妾，因不为大妇所容，才出家当了女道士的。由此看来，她也有不幸的一面，也是受害者，但她同时又是害人者。她对本分持重的女佣无端产生怀疑，不容分说，将人拷打致死，从而又显示了她狭隘自私、极端专横残忍的一面。在吃人的社会制度下面，她既是被吃者，又是吃人者，构成了双重性格，是这个悲剧人物不同于唐传奇中其他悲剧典型之处。绿翘，故事中着墨不多，只写了她被诬遭受拷打而进行分辩的情节。通过凿凿有据的辩白，展示了她安分自守、端庄清白的品格，及其淫威不能屈和誓死报复的反抗精神，成功地刻画了一个被摧残、被损害的女奴形象。
两个人物的描写，似乎对鱼玄机着墨多一些，而实际上，作者所着意表现的是绿翘，写鱼玄机是一种衬托。鱼玄机无端的狐疑和浓重的醋意，她在风月场中产生的变态心理，以及她的痛苦经历所造成的多重性格，都很好地反衬出绿翘纯洁正直的品格，使这个人物更富有光彩了。
岩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