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录《华山客》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玄怪录《华山客》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党超元者,同州郃阳县人,[1]元和二年,[2]隐居华山罗敷水南。[3]明年冬十二月十六日,夜近二更,天晴月朗,风景甚好。忽闻扣门之声,令童候之,云:“一女子,年可十七八,容色绝代,异香满路。”超元邀之而入,与坐,言词清辨,风韵甚高,固非人世之才。良久,曰:“君识妾何人也?”超元曰:“夫人非神仙,即必非寻常人也。”女曰:“非也。”又曰:“君知妾来此何欲?”超元曰:“不以陋愚,特垂枕席之欢耳。”女笑曰:“殊不然也!妾非神仙,乃南冢之妖狐也,学道多年,遂成仙业。今者业满愿足,须从凡例,祈君活之耳。枕席之娱,笑言之会,不置心中有年矣,乞不以此怀疑。若徇微情,愿以命托。”超元唯唯。又曰:“妾命后日当死于五坊箭下。来晚猎徒有过者,[4]宜备酒食以待之,彼必问其所须,即曰:“‘亲爱有疾,要一猎狐,能遂私诚,必有殊赠。’以此恳请,其人必从。赠礼所须,今便留献。”因出不素与党,曰:[5]“得妾之尸,请夜送旧穴,道成之后, 奉报不轻。”乃拜泣而去。

至明,乃鬻束素以市酒肉,为待宾之具。其夕,果有五坊猎骑十人来求宿,遂厚遇之。十人相谓曰:“我猎徒也,宜为衣冠所恶,[6]今党郎倾盖如此,[7]何以报之?”因问所须,超元曰:“亲戚有疾,医藉猎狐,其疾见困,非此不愈。”乃祈于诸人:“幸得而见惠,愿奉五素为酒楼费。”十人许诺而去。南行百余步,有狐突走绕大冢者,作围固之,[ 8]一箭而毙。其徒喜曰:“昨夜党人固求,今日果获”乃持来与超元,奉之五素。既去,超元洗其血,卧于寝床,覆以衣衾。至夜分人寂,潜送穴中,以土封之。后七日夜半,复有扣门者,超元出视,乃前女子也,又延入。泣谢曰:“道业虽成,准例当死,为人所食,无计复生。今蒙深恩,特全毙质,修理得活,以证此身。磨项至踵,[9]无以奉报。人尘已去,云驾有期,仙路遥遥,难期会面,请从此辞。药金五十斤,[10]收充赠谢。此金每两值四十缗,[11]非胡客勿示。[12]”乃出其金,再拜而去,且曰:“金乌未分,[13]有青云出于冢上者,妾去之候也。火宅之中,[14]愁焰方炽,能思静理,[15]少息俗心,亦可一念之间,暂臻凉地。勉之!勉之!”言讫而去。明晨专视,果有青云出于冢上,良久方散。人验其金,真奇宝也。即日携入市,市人只酬常价。后数年,忽有胡客来谒,曰:“知君有异金,愿一观之。”超元出示,胡客笑曰:“此乃九天液金,[16]君何以致之?”于是每两酬四十缗,收之而去。后不知其所在耳。

【注释】 [1]同州:州名。西魏废帝元钦三年(554)改华州置,治所在武乡(隋改名冯翊,即今陕西大荔)。唐辖境相当今陕西大荔、韩城、合阳、澄城、白水等县地。郃阳县:旧县名。秦置,即今陕西合阳。[2]元和二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二年即807年。 [3]罗敷:地名。位于华山之东。 [4]猎徒:猎人。徒,含有轻蔑的意味。[5]束素:一束白绸。束,五匹为一束。 [6] 衣冠: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连称,是指士以上的服装。故后世引申以指士绅世族。 [7]倾盖:萍水相逢,而十分亲切厚重。盖,指车盖,形如伞。原谓两车相停,车盖稍稍倾斜,互为交错,借以形容朋友相遇,殷勤交谈的情状。《孔子家语·致思》:“孔子之郯,遭程子于途,倾盖而语终日,甚相亲。”并指偶然接语的新朋友。西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8]作围围之:布成一个包围圈,将狐狸围困住。这里第一个“围”是名词,第二个“围”是动词。 [9]磨顶至踵:磨,通“摩”。原为摩顶放踵,语本《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意思说不辞劳苦,不惜损伤身体,从头顶到脚跟都摩伤了。放,至。踵,脚跟。[10]药金:道家所谓用仙药炼成的黄金。[11]四十缗:四十贯钱。缗,穿钱的绳子,意思同贯,即以指钱,每缗一千钱。 [12]胡客:指西北少数民族的商人旅客。 [13]金乌未分:意思说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指凌晨。金乌:古代神话,太阳中有三足乌,故用以指称太阳。唐·欧阳询等《艺文类聚》卷一《天部》引《淮南子》:“日中有踆鸟。”注:“踆,趾也,谓三足乌也。” [14]火宅:佛家语,喻指人世,谓多情爱纠缠,诸多烦恼,犹如居火炕之中,故名。《法华经·譬喻品》:“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15]静理:道家所谓清静无为之理。 [16]九天:神名。《史记·封禅书》:“九天巫祠九天。”唐·司马贞索隐引《三辅故事》:“胡巫事九天于神明台。”液金:仙药汁液所炼凝出的金子。

【译文】 党超元这个人,是同州郃阳县人,元和二年,隐居在华山罗敷河水之南。第二年冬天的十二月十六日,深夜将近二更时分,天空晴净月色清朗,风景很美。忽然间听到敲门的声音,超元让童儿去伺望,回来说:“有个女子,年龄约十七八岁,容貌极美,满路飘散着异香。”党超元邀请她进来,给座位让她坐下,她的谈吐清雅畅达,风度气韵很高,实在不是人间的才士。过了许久,她说:“君知道我是什么人呀?”党超元说:“夫人如不是神仙,也必定不是一般的人。”女子说:“不对。”又说:“您知道我来到这儿作什么打算?”党超元说:“不认为我粗陋愚拙,特地下赐男女枕席间的欢爱吧。”女子笑道:“决不是呀!我非神仙,乃是南山坟墓的妖狐,学道术多年,于是成就仙家功业。现在功业已满心愿圆足,须当遵循凡例,祈求您救我一命。至于枕席的欢爱,嬉笑约言的幽会,有多年不放在心头了,请不要以这个来猜疑我。倘若顺从这点微末的意愿,想以性命托付给您。”超元连声答应。女子又说:“我的性命后天注定要死在五坊箭下。明晚有经过这儿的猎人,应准备下酒水食肴以款待他们,他们必然要问您有什么须求,就说:‘亲人有病,需一只猎狐,能实现我这份心愿,定当有厚礼相送。’用这个去恳请,那些人必然会听从。赠送礼物所需的费用,现在即留此献上。”因而取出一束白绸给党超元,说:“得到我的尸体,请夜里送回旧巢穴,道业成就以后,重重奉献报答您。”于是流着泪拜谢离去。

到了天亮,党超元便卖了那束白绸以买回酒肉,作为款待宾客的物品。这天晚上,果然有五坊的猎骑十人来求住宿,于是盛情招待了他们。十个人相互说道:“我们是猎人啊,当被衣冠士子所轻恶,现在党郎这样亲厚,用什么来报答呢?”因而问所需要的,党超元说:“亲戚患病,必须凭借猎来的狐狸医治,他现在被病痛纠缠折磨,非这个东西无法痊愈。”乃向诸猎人求助:“有幸获得而见赐,愿意奉上五束白绸为酒楼饮宴的费用。”十个人答应了别去。往南走出百多步,有个狐狸突然绕着大坟墓奔跑,猎人布成一圈包围着它,一箭即射死。这些人高兴说:“昨夜晚朋辈曾恳求,今天果然捕获着了。”即拿来交给党超元,超元奉上五束白绸。待猎人离去,党超元洗净死狐身上的血迹,将其卧放在睡觉的床上,再盖上衣被。到半夜人静时候,悄悄送回原来巢穴内,用土埋住。过了七天后的半夜里,又有敲门的人,党超元出来看视,就是以前的女子啊,又请进来。她流泪道谢说:“我道业虽已成就,然而依照定例应死,被人所食用,没有办法再生。今承蒙您大德深恩,特地周全我已死掉的形体,治疗得以活命,以证这仙身。既使极度劳苦,也没有能报答的。现已离开人世俗尘,不久即驾云飞升,仙路遥远,难以期望再次会面,请从此告辞。这药金五十斤,收下聊以充当赠送的一点谢意。这金子每两价值四十贯钱,不是胡客不要出示。”于是她取出药金,再三拜谢而离去,并且在临走时说:“凌晨太阳未升起时,有从坟墓上腾起的青云,是我离开的征兆。尘世的火坑中,忧患的烈焰正炽热熬人,能够思考清静无为的玄理,稍微歇息俗念,也可以在瞬时间,暂达清凉之地。努力啊!努力!”说完而去。第二天早晨党超元专门去看望,果然见有青云腾出于坟墓上,过了许久才散开消失。请人验视那些金子,真是奇宝啊。当天携带到市场,买的人只肯付给和平常金子相等的价钱。后来过了几年,忽然有个胡客来拜访,说:“知道您有特异的金子,愿意看一看。”超元取出见示,胡客笑道:“这乃是九天神炼出的液金,您怎样得到它的?”于是每两金付给四十贯钱,收购了离去。至于党超元后来也不知去到哪里了。

【总案】 本篇在情节构思上也见出作者的心力,他力避狐精投人、幽会欢爱之类的俗套,从新的角度描写这种题材。

开头记党超元隐居华山,值冬夜月明之际,忽有十七八岁丽质女子扣门来访,自称系“学道多年,遂成仙业”的妖狐,至此,人们很自然地会产生和党超元同样的想法:“特垂枕席之欢耳。”小说在这里几设问答,故作悬念,提起读者的兴趣,然后才揭开真相:“殊不然也!”原来她“道业虽成,准例当死,为人所食,无计复生”,特地来祈求党超元搭救的。接下来,再记述她教党超元如何设法,并留下束素为待宾之资,这一段文字很简洁。后面才比较细致地描写党超元如何与五坊猎徒周旋,乘机行事,以及她死而复生,飘然仙去的情景。尤其是狐精临行前持金酬谢时的一席话,充满着浓郁的抒情气息和明静的哲理,意真语挚,感慨深长,十分耐人吟味:“火宅之中,愁焰方炽,能思静理,少息俗心,亦可一念之间,暂臻凉地。”这篇小说对后世也有着较大的影响,不少狐精遇劫难,被人所救护,后予厚报的故事都是从这里来的。

本篇亦见于《类说》,别题作《家狐学道成仙》。

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