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东方朔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汉书》
〔注释〕 孟贲:古之勇士。庆忌:春秋吴王之子,以勇捷闻名。鲍叔:齐桓公臣,早年与管仲分财,总取其少者。尾生:传说中守信者,与人约会桥下,水来不去,终于淹死。
东方朔遇到的,倘若不是一代雄主武帝,而是百代“素王”孔子,这篇《上书自荐》,非遭到哂笑不可。
你看他开口夸赞自己的才学,便颇近于“狂妄”:年方20出头,便自诩已对书写、击剑、诗书、战阵无所不通,岂非太大言不惭?
谈到自己的美德,那口气就更“不逊”了:“臣……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世上的美好德行,连同壮伟的仪容,岂有被他一人占尽之理!如此“高自称誉”,究竟羞也不羞?
而武帝读了此书,竟还“伟之”(以东方朔之言“奇伟”),竟还令其“待诏公车”——可见也“昏聩”得可以了?
但东方朔也确有其卓然不凡处:在他“待诏金马门”的时候,只略展小智,便以“应声辄对,变诈鏠出”的“射覆”妙技,压倒了“滑稽不穷”的武帝“幸倡”郭舍人。可见其才学有多广博!汉武帝欲扩建上林苑,群臣莫谏,独东方朔“忘生触死”,以“灵王起章华之宫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的堂堂正理力谏,旦暮之间被武帝擢为“太中大夫”。可见其政治识见有多卓远!后来,武帝“置酒宣室”,欲破例引纳贵宠无比的佞臣董偃。东方朔即“辟戟而前”,痛陈“董偃有斩罪三”,不仅制止了武帝的荒唐之举,而且令“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见《汉书·东方朔传》)。这样的勇气和奋不顾身的争臣之风,又岂是“孟贲”、“鲍叔”可比?
以此卓异之行,观其“自荐”之言,则东方朔上书所称,不过是一位非常之人对自身才德的如实评价而已。为什么人们对自己作出如实的评价,就一定是“狂妄”、“不逊”?如果不带偏见,读者从《上书自荐》中感受到的,不正是一种渴望担负大任的、壮伟而充满自信的人生意气么!
鲁迅先生在回顾历史的时候,曾以深切向往之情,称颂过“汉唐”时代的“壮大”气象。其实,这“壮大”气象的造成,正有赖于一代富于开拓精神和自信心的新人。即以汉代为例,那高唱“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霍去病,那辞家万里、勇赴绝国的张骞,那在贤良对策中主张“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的董仲舒,以及在撰写“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时,大声宣告“小子何敢让焉”的司马迁等等,哪一个不是充满创造意气和开拓精神的自信之士?没有这些杰出人物在各个领域里勇往直前的开拓,又怎能出现一个为司马相如《上林赋》所热情讴歌的壮美盛世?
由此看来,东方朔在《上书自荐》中所表现的,恰恰是那个气象“壮大”的时代人们所共有的精神、意气。而汉武帝之读了此书,不仅不予斥退,反而“伟”其意气,也正显示了一代雄主所独具的胸襟、气度。当这种精神意气,在儒家“礼让”、“谦退”枷锁的禁锢下,曾经消歇了多少世纪以后(盛唐之世除外),当新时代的开拓事业又在中国大地上磅礴崛起的时候,阅读这样的《上书自荐》,聆听到这种充满自信的人生意气如洪钟般震荡历史时,你究竟是以世俗的狭隘眼光,斥其为“狂妄”、“不逊”呢,还是以凌轶往古的新时代创业者的气魄,为之热情欢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