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鼐
杜门不见一客者,三月矣。留都散地,礼曹冷官,而乞身之人,其冷百倍。然生平读书洁身,可对衾影,即乡曲小儿忌谤相加,无怪也。独念国家所重者人才,君子所惜者名行;今设为风波之世局,令小人得驾为陷阱,而驱局外之人以纳其中,纵不为斯人名行惜,其如国家人才一路何?人才坏而国事坏,国事坏而士大夫身名爵位与之俱坏。吁,可惧也!不佞归矣!有屋可居,有田可耕,有书可读,有酒可沽;西过震泽,南过武林,湖山之间,赋诗谈道,差堪自老。官居卿贰,年逾五十;而又黄门弹事,止云文章无用,恐滥金瓯,不减一篇韩昌黎《送杨少尹序》。嘻,可以归矣!况又朝局以为庸縻,而天子以为才望;即宗伯墓门一片石,即年邀惠惇史,不称好结局哉!可以归矣!
谛观年来士大夫风尚,愈趋愈下,鳃鳃惟异己是除,私人是引。楚人为楚人出缺,秦人为秦人营迁;不论官方,不谈才品;目中岂复有君父,而堪以服天下挽世运乎?足下,讲臣也,朝夕对扬重瞳,须留一段光明于胸中,即不宜轻发,以逢时忌;而因事陈规,婉词微讽,当有旋转妙用,莫负此千载遭逢也!吾辈口不宜快,而心固不可不热。二疏已上,速去为幸,扁舟已买江上矣。
——《宝日堂初集》
〔注释〕 金瓯:比喻疆土完整牢固。滥,败坏。 《送杨少尹序》写杨巨源年老辞官还乡事,这里用来比喻自己“可以归矣”这层意思。 惇史:即良史、青史。 重瞳:眼内双瞳,指天子。
正统的封建士大夫总有一个自己走不出去的圈子,有时离开存身的立足点,到外面绕一大转,末了又回到原来的出发处。好像一只圆规,一条腿活动,另一条腿死死地定在那里,成为轴心,这实在是一件可叹可悲的事情。然而中国封建社会的大厦就在这一根根圆形的运动者身上支撑着,没有他们的忍辱负重,大厦早就坍塌了。
张鼐大概称得上晚明王朝的一根圆柱吧。朝廷中奸佞横行,党同伐异,忠正之士皆遭贬斥,作者也受到了魏忠贤的弹劾,真是“其冷百倍”。看起来朝廷是站不住了,“可以归矣”。悲愤之下,便做起了田园一梦,“有屋可居,有田可耕,有酒可沽;西过震泽(太湖),南过武林(杭州),湖山之间,赋诗谈道,差堪自老”,顷刻间,山水之乐已到眼前,万千烦恼皆抛诸脑后,“可以归矣”。
真的归去了吗?像羁鸟出笼,池鱼归渊,脚夫卸下了担子,孩子逃离了学堂,真的自由和解放了吗?可惜不是。担子本是自愿挑的,笼子也是自愿进的,士大夫替国家出策,为社稷分忧,这是命,是轴心,是立身的根本。凉水浇透了,“而心固不可不热”,忧不可不担。人可以归田,心却无法归去,“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天上的风筝,看上去多么自由,可是生命线仍然牵在君主和社稷手中。这就是圆规的命运。
“须留一段光明于胸中”,这句话让人生出多少感慨!封建王朝的光明,士人的自我燃烧,正在被这个黑暗的社会用冷水浇灭;封建王朝的支柱被一根根地拔起,捺进陷阱和泥潭之中;而追求光明的人们依旧在走那走不完的圆圈,点燃那已经冷却下去的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