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一春寒甚,西直门外,柳尚无萌蘖。花朝之夕,月甚明,寒风割目,与舍弟闲步东直道上,兴不可遏。遂由北安门至药王庙,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气酸骨。趋至崇国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猧犬相应答。殿上题额及古碑字,了了可读。树上寒鸦,拍之不惊,以砾投之,亦不起,疑其僵也。忽大风吼檐,阴沙四集,拥面疾趋,齿牙涩涩有声,为乐未几,苦已百倍。
数日后,又与舍弟一观满井,枯条数茎,略无新意。京师之春如此,穷官之兴可知也。
冬间闭门,著得《广庄》七篇,谨呈教。
——《袁中郎全集》
〔注释〕 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麻城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 萌蘖:《孟子·告子》:“非无萌蘖之生焉。”朱熹注:“萌,芽也;蘖,芽之旁出者也。” 花朝:古代俗以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称花朝。亦有以二月十五日或二月二日为花朝者。 猧(wō)犬:小狗。
这是万历二十七年(1599)之仲春,作者时年32岁。在此之前,中郎曾在吴县令任上,因为不堪忍受为官之丑,所谓“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与丘长孺》),又加上病疟,故再三上牍乞改教职,终于于去年辗转抵京候补;不久,任顺天府教授。
北京的初春,犹然一片肃杀之冬意。一冬闭门著书的袁宏道,一直为人生的走向、生命的意义所困惑,苦苦思索,胸中涌满烦懑和忧郁。或许是为了排遣这莫名的情绪,花朝这一日的傍晚,他忽然兴起,要与弟弟小修相携散步,去感受大自然微妙的生机。然而,寒冷窒息了一切可能产生的活力。皓月当空,辉映冰面,固然给人以清泠无比的感觉,这却是一个凝固而幽冷的世界,寒气彻骨;崇国寺一片死寂,风铃与猧犬的应答之声,断垣残碑之斑斑陈迹,除了给这死一般的沉寂更增添凄惨和绝望之外,不会让人感到生命的存在;更有那拍之不惊、投砾不起的寒鸦,寒冷冻钝了它所有细敏的感官,使之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主宰这毫无生机的世界的,是专横而肆虐的阴风,它仿佛成为宿命的某种象征。这一切,怎不叫人感到幻灭,感到痛苦不堪?!其实,袁宏道一直就闲步在非但没有摆脱、而且是早已设置的心境中,不断咀嚼着探索人生终极价值的无解所带来的落寞和虚无,以及这种对生命意识的彻底感悟油然而生的崇高和愉悦之感。
数日之后,他与弟弟一起又一次确认了这样一种复杂的体验。于是,欣然提笔,通过如此冷艳静穆的景色描绘,向好友全息传递了难以状摹的满腔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