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牧
处士之名何哉?潜山隐市,皆处士也。在山也,且非顽如木石也;在市也,亦非愚如市人也。盖有大知不得大用,故羞耻不出,宁反与市人、木石为伍也。国有大知之人不能大用,是国病也。故处士之名,自负也,谤国也,非大君子,其孰能当之!
薛君之处士,盖自负也。果能窥窃尧舜孔子之道,使指制有方,弛张不穷,则上之命一日来子之庐,子之身一日立上之朝,使我辈居则来问学,仕则来问政,千辩万索,滔滔而得。若如此则善;苟未至是而遽名曰处士,虽吾子自负,其不为骄欤?某敢用此以赠行。
——《全唐文》
〔注释〕 唐宋以后送别的文章称“序”。 指制有方:善于指挥控制,即善于治理。 张:拉开弓弦。弛:让弓弦恢复原来的状态。《礼记·杂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弛张不穷:当宽能宽,当严能严,能宽严相济,应付裕如。喻治民有术。 千辩万索:反复辨析探索(事理)。 滔滔而得:得到滔滔不绝的回答。 敢:不敢,冒昧。
春秋战国是处士横议的时代,曾议出一个百家争鸣的局面。秦始皇焚书坑儒,使处士的遗传基因不得不添加一个谨言慎行的密码。秦汉以降,特别是隋唐以后,由于封建的意识形态逐渐浓缩,横议的处士也就逐渐转变为以清高自许的处士。所谓清高,其实也就是想跟皇帝保持一定的距离,躲到皇帝视野的最外一圈。而皇帝又往往爱搞旌贤举善这一套,用征聘把躲在远处的高人逸士拉过来,以示重贤。头尖眼亮的人发现,当处士往往能轻取高官厚禄,于是以清高相标榜的归隐之途,竟一变而成直通官场的便捷之道。著名的“终南捷径”这个典故,就是唐朝人提供的。本来处士的大旗下,招纳的是没有做官或不愿做官的士人,如今聚在这里的,竟多半是削尖脑袋钻营的人物,这真是滑稽透了。
“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虽然只可能做个诗人,但却十分自负。他曾注过《孙子兵法》,自认为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甚至在《赤壁》诗中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意思是周瑜的胜利是侥幸得来的,要说军事才能,恐怕还未必赶得上他杜诗人呢。这样自负,再加上性情刚直,自然不会为时人所容。偏生他又不主张退隐,不肯从官场里退出来。在《郡斋独酌》诗中他曾说:“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这样一个连正经处士都不愿当的人,偏生又有个处士朋友。且不说这个朋友究竟是真处士还是假处士,反正处士之名已经向投机的方向倾斜,这毕竟会在杜牧的心中留下阴影。这就决定了这篇文章的基调。所以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处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吕辈;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处士序》。”既然杜牧认为,只有古代的巢父、许由、伊尹、吕尚这样的人才够得上处士的称号,后世的所谓处士都不过是自封自诩,自吹自擂,自然也就不可能从清高的角度来称许薛处士。这就决定了这篇文章只能是带讽刺味的。但是,薛某人毕竟是杜牧的朋友,写一篇送别朋友的文章而露骨地讽刺挖苦,显然也太不厚道了。这又决定了这篇文章还要写得委婉含蓄,不带火气。这一点,作者掌握得真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文章的前一部分从处士这个称谓的本义说起,点明处士是“有大知(智)不得大用”的人。这样贤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是朝廷的错误(国病),这种现象的存在是对朝廷的指斥(谤国)。因此,除了才智超人的大君子,不是随便什么士人,只要没做上官就可以自称为处士的。这样的大君子,尽管在山与木石为朋,在市与市民为伍,看似痴顽笨拙,但只要有一席用武之地,立刻就能干出来一番大事业。作者巧妙地先立下这样一个几乎是高不可及的标准,然后逼着薛处士站到跟前去比高低。
而薛某人自称处士,当然是自负才智超人。你要真能窥探到尧舜孔子治国安邦的学说,那么,皇上征聘的诏书一旦送到你家,你一旦置身皇上的朝堂之上,我们自然就可以来请教学问和政治方面的问题。真能这样,自然好得很;如果没这种能耐而以处士自居,那岂不是狂妄么?这一番话既像推崇,又像讥讽,把对方推到了崇高与滑稽的交界线上。作者的态度很明确:薛某人算不上大君子,够不上处士的资格。但他不直说,而用寓谐于庄的手法,用虚拟语气表示希望薛某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可如果不是呢?那你就自己想去吧!那些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而偏生要以怀才不遇的处士自命的人,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大概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赠序多为推重、赞许或勉励之辞,但在杜牧笔下却暗含讥讽,实在非常巧妙:明明是风凉话,却偏要说得一本正经;明明是把对方置于自己的水平视线以下,却偏要仰着头摆出跟巨人说话的架势。这就使对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直着脖子硬把这些噎人的话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