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问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啼》、《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
古琴,在明代进入一个持续稳定且传承发展的阶段,上至宫廷如明宪宗(成化)、明思宗(崇祯)等皇帝均好鼓琴,宫内有专人管理制琴事务。不少王公贵族造琴刻谱呈一时风气。下至民间文人雅士,斫琴弹琴自不待言,私人集资刊印琴谱蔚为成风,不少文人士大夫提倡琴学,将古曲和民间尚在流传的曲目,编纂成谱集,并对其表现内容研究和阐释。从十五世纪初到十九世纪末的五百年间,先后刊印的琴曲谱集达数百种之多,留传至今的尚有一百五十余种。现存最早的琴曲谱集《神奇秘谱》即由明代朱权刊于洪熙元年(1425)。
琴谱刻印既有保存古曲之功,也促进了当时不同琴派、师承之间的琴艺交流。明代琴派纷呈,浙派、江派、广陵派、虞山派、绍兴派等各擅其长。山阴张岱当属绍兴琴派,其古琴造诣使之为明代著名琴人。
《绍兴琴派》一文可见张岱及友人习琴论琴之况。“丙辰”,即1616年,张岱二十岁,“学琴于王侣鹅”,王侣鹅乃其时绍兴琴派名家,正值青春的张岱“学《渔樵问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到了戊午,乃1618年,张岱二十二岁,继续学琴,这次“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啼》、《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半年就学了二十多曲,有些还都是古琴曲中的“硬骨头”,如《高山流水》,即便他说的《普庵咒》是小曲,其中的“跪指”指法要熟练自如亦非易事,况且会弹是其一,弹出琴韵则另当别论了。张岱习琴,可谓刻苦和天分兼备。
操缦弹曲乃张岱琴艺之一面,琴艺的审美体悟更见张岱琴学美学观念。还是《绍兴琴派》,他接着道:“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圆静”好理解,“油腔”似易引起微议,通常“油腔”字面上于弹琴而言是贬义词,然从张岱以“涩勒”避开其师“油腔”称赞“合作”琴艺来看,“油腔”或指王本吾弹琴之吟揉绰注熟极而活泼潇洒自得之气,而张岱则更希望疏简古朴一些,避免因熟润而过于巧了,是在细腻潇洒基础上增添古拙之气的美学追求吧。说其他人“结实有余而萧散不足”,倒是从侧面表明“油腔”非如今油滑之意,而直指王本吾琴艺的洒脱活泼了。
当时一起学琴者众而造就不同:“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一个“微嫩”,一个“微迂”,似尚未到达沉着韵畅之境。不过,文字间张岱还是颇有自得的:“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服。”看来,师徒四人能应和无间,琴艺也颇可欣慰了。曾经也学习过古琴的笔者虽然向来不怎么欣赏当下时见的多人古琴合奏,因古琴吟揉绰注连带弹奏者的心境心情,演奏者对同一曲子的处理尚有细微差别,合奏要么失掉微妙细节处理,要么韵味缺失唯求整齐而已,但读张岱此文,齐奏似亦不能一概而论,若风格心志多有默契,或许既“如出一手”,也余韵可感。
张岱曾专书与何紫翔论琴:“吟揉绰注,得心应手,其间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应之灵,顿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种生鲜之气,人不及知,己不及觉者,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练熟还生之法。”(《琅嬛文集·与何紫翔》)与郑板桥《题画竹》“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可谓同脉。“涩勒”乃洗去纯熟,洗去技巧,练熟还生,而至心手合一。可知张岱推崇的美学观念如那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公案,是绚烂而臻于质朴的意蕴。
张岱的琴声不仅自娱自乐,更以鼓吹琴音为己任。“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陶庵梦忆·丝社》一文对此有详述。除去起首几句交代结社缘起,通篇为丝社的成立“小檄”,“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尤其末一句,颇生豪情,琴响松风宛若于耳。不由念及《绍兴琴派》所述四人弹琴“如出一手”之佳况,更见丝社兴盛绍兴琴派之功。
关于绍兴琴派还需说几句,自王本吾之后影响较大的就是张岱琴友尹尔韬,因为尹既能弹奏古谱,还能作曲,曾被明崇祯皇帝招至朝廷弹琴谱曲,并任职受命整理宫廷收藏的古谱,其传谱和创作计七十三首琴曲由他的友人孙淦在他去世后编辑成《徽言秘旨》和《徽言秘旨订》刊印于康熙三十年,成为清代很重要的琴谱。
短短一篇《绍兴琴派》,习琴、琴曲、琴家琴艺、学习者心得,皆以简洁凝练的语言一一莹现,张岱的美学观念和琴学造诣亦蕴涵其中,读来若古琴之音余韵不绝。
张岱论及诸多“吴中绝技”时说:“陆子冈之治玉,……张寄修之治琴……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鉴赏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琴技而琴道,好比修身而修心,“练熟还生”,“生鲜之气”,同理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