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穷文·〔唐〕韩愈》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唐〕韩愈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子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子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昌黎先生集》

〔注释〕 奴星:一个名叫星的仆人。 糗(qiǔ):干粮。粻(zhāng):米食。 彍(kuō)风:张大风力,指扬帆前进。彍:张大。 底滞之尤:以停留于此为恨。底滞:停留。尤:怨恨。 砉欻(xū xū):倏忽。嚘嘤:形容杂声细小。 包羞诡随:忍受羞辱,诡谲随人。 矫矫亢亢:刚强正直。 傲数与名:轻视术数与名物这些具体东西。 磨肌戛骨:摸到肌肉,敲到骨头,表明对朋友真心实意。 “携持琬琰”四句:意谓用可凭之保持名节的贫困去换取毁坏名节的爵禄,就好像拿美玉去换一张羊皮,吃饱了肥美的东西,却羡慕糠米粥一样,得不偿失。

记不清是哪一位名人说过,幽默是自己的才能与理智达到足以否定自己的理想与行事时的产物。一个幽默家往往就是一个怀才不遇者,一个人想说幽默话的时候,往往就是他不得意的时候。不管这种说法是否经得起推敲,从韩愈写的几篇幽默文章看来倒是大致符合的。他的《毛颖传》、《进学解》,以及这篇《送穷文》就都写于三为博士的投闲置散时期。

我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一旦叫“穷”,无不是由于仕途不畅。造成仕途不畅的原因当然是政治不清明、官场污浊不堪。然而他们懂得,如果要发牢骚就绝不能傻乎乎地揭露真相,只能自责自嘲,怪自己的命运不好,与“穷”结下了不解之缘。幽默诙谐也就从这种心口不一的话语中产生。汉代扬雄的《逐贫赋》是这样,韩愈此文也是如此,但更充实,更恢奇。

韩愈在此文中从自身的性格、品质与处世原则中找出五个问题,说成五个致穷的鬼魅,所谓“智穷”即指自己操行坚正,不欺诈、不愿伤害别人;所谓“学穷”即指自己好探幽钩玄,穷极天理;所谓“文穷”即指不做平庸文章,好作破格奇文;所谓“命穷”即指勇于负责,耻于争利,面目难看,心地善良;所谓“交穷”,即指对人真心实意,肝胆相照,不懂伪饰,这五个方面本是一个知识分子难能可贵的品质,竟然不为时人所理解,不为世俗所容,以致成了仕途上的大障碍,使他“跋前踬后,动辄得咎”,“冬暖而妻号寒,年丰而妻啼饥”(《进学解》)。然而这些“穷鬼”虽然使他穷,却也防范了他与世俗同流合污,使他保持清正的本质,为他立下了百世不磨的名节,那当然不能送走,还得“延之上座”。这样看来,此文表现的仍然是“君子固穷”这一个古老的主题,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它所以被称为妙文,主要在于幻设的“五鬼闹身”的表现形式。且看那些“穷鬼”机灵乖巧,诡谲万端。它们一会儿自称“单独一身,谁为朋俦”,一会儿又钻出五个来;一会儿细声细语,一会儿慷慨陈词;一会儿潜身隐形,一会儿“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通过这些“穷鬼”的表演,不仅将作者的牢骚与不平发泄无遗,而且将严肃的政治问题和沉重的心理负担游戏化,诙谐化,不能不使古往今来的失意之士破涕为笑。

此文的借“送穷节”发兴,也包含着某种手法意义。传说古代帝王高阳氏有一个儿子好穿破衣,只喝稀饭,宫中号为贫子,正月晦日死于穷巷之中。后世即于此日家家门前摆放稀粥、破衣,意在送走贫穷。姚合即有诗曰:“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此文首言“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即为送穷节。这番与穷鬼的对话就是由送穷节的祝词引出的。这意味着作者本因为穷得没办法才聊寄希望于“送穷节”将穷鬼送走,不料被穷鬼说服,反要“延之上座”。这不仅深化了题旨,同时也可表明自己的牢骚是随习就俗,应时而发的,并非无时无刻说怪话,以防别人找茬。

全文基本用韵,采用对话方式,描画铺排,辞采飞扬,具有辞赋特色,为此宋代晁补之将其编入《续楚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