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敏树
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当初夏中秋之月,蚤食后出门,而望见村中塘水,晴碧泛然,疾理钓丝,持篮而往,至乎塘岸,择水草空处,投食其中,饵钓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则得大鱼焉;无何,浮子寂然,则徐牵引之,仍自寂然;已而手倦足疲,倚竿于岸,游目而观之,其寂然者如故;盖逾时始得一动,动而掣之则无有,余曰:“是小鱼之窃食者也,鱼将至矣。”又逾时动者稍异,掣之得鲫,长可四五寸许。余曰:“鱼至矣,大者可得矣。”起立而伺之,注意而取之,间乃一得,率如前之鱼,无有大者。日方午,腹饥思食甚,余忍而不归以钓。见村人之田者,皆毕食以出,乃收竿持鱼而归。归而妻子劳问有鱼乎,余示以篮而一相笑也。乃饭后仍出,更指别塘求钓处,逮暮乃归,其得鱼与午前比。或一日得鱼稍大者某所,必数数往焉,卒未尝多得,且或无一得者。余疑钓之不善,问之常钓家率如是。
嘻!此可以观矣。吾尝试求科第官禄于时矣,与吾之此钓有以异乎哉?其始之就试有司也,是望而往,蹲而视焉者也;其数试而不遇也,是久未得鱼者也;其幸而获于学官乡举也,是得鱼之小者也;若其进于礼部,吏于天官,是得鱼之大,吾方数数钓而未能有之者也。然而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劳神侥幸之门,忍苦风尘之路,终身无满意时,老死而不知休止,求如此之日暮归来,而博妻孥之一笑,岂可得耶?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不足可欲故也。吾将唯鱼之求,而无他钓焉,其可哉?
——《柈湖文集》
钓鱼这个东西,在中国有点传统的隐德,姜太公未遇文王之时,就在渭水垂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周文王果然上钩了。严子陵在汉光武称帝之后,也到富阳垂钓去了,现今七里泷头,故迹依然。不过他们两人,一个从钓鱼中钓出富贵来,辅周灭商,开启齐国,永为周屏,一直到他的子孙,还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有声有色地演了场历史大戏。而严子陵先生却以垂钓成就了隐士的大德高标。
北京不是也有个钓鱼台的么?据说是金人王郁钓鱼之处。这位王郁很有一点才识,金哀宗时,上书言事,未纳,后来是死于战争的。现在钓鱼台是国宾馆所在,当然更是名闻中外了。
正是这样,一说垂钓,闲适中常常带有一点富贵情味。袁世凯被摄政王革职之后,满脑子东山再起、称王称帝的思想,可是他也自称“洹上老人”,在安阳河边装出垂钓的样子。吴敏树从垂钓说到科举,说到做官,其实道理是一致的。一个做官的人,正如钓徒一样,开头得到一条小鱼,便欣欣如也,后来又想钓得更大的鱼了,于是“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不碰得鼻青眼肿,是不会罢休的。
鱼见到饵又何尝不是一样!开头离得远远的,瞧也不敢瞧上一眼,但终于舍不得,要去试试看,而被钓上之后,后悔莫及了。记得好像是《唐宋传奇》中吧,写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忽然自觉变成了鱼,被钓、被杀、被煮、被吃,而杀它的人、煮它的人,它都认得,可是谁也不理,无论它如何呼救,也没有用。倒是蓦然醒来,摆脱苦难,乃是南柯一梦。吴敏树因垂钓而思仕进,由仕进乃有出尘之想,引去之志,岂不然乎?